作者:燕折雪
那人困惑地转过头来,眉眼端秀,却是全然的陌生。
“这位公子……是在叫我吗?”他看清了华滟的面容与服色,惊喜中带了几分涩意。
华滟:“……”
上京城风气开放,不少贵宦以豢养男宠为炫耀,而民间亦不少年轻而容貌姣好的男子互认契兄弟。
她有些狼狈地躲开那人的视线:“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那人看了看她,撇了撇嘴:“什么嘛,我还以为……”嘀嘀咕咕地走了。
华滟不愿意去深思他以为会发生什么事。
好在刚才那个人走到了会仙楼旁的拐角处,这里没有什么人,看到华滟的尴尬。
正当她微松了一口气,想要回到会仙楼时,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男子嗓音:“敢问燕姑娘,方才是在寻在下吗?”
华滟僵直了脊背。
她一寸寸地扭过头去,看到他穿着品蓝的直缀,背手长身玉立在一棵大杨柳下。
有风拂过,吹得树上雪白柳絮如雪花般纷纷扬扬,砸落到他襟前,而他眉眼俊逸,幽蓝色的眸子里泛着奇异的光,正含笑望着她。
齐曜。
今日他没有易容,而是以本来面目示人。
华滟仰头,默默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齐公子,好巧啊!”
笑里盈满了他最初见她时的灵动和狡黠。
齐曜微微颔首:“燕姑娘。”
“没错,我走到会仙楼,难免忆起故人。没想到齐公子今日竟也来此。”
齐曜俯身凝视着她的笑容,指了指会仙楼前牵着马缰焦急看过来的过卖,道:“我们不妨去里面说。燕姑娘用饭了吗?”
“未曾。齐公子您呢?”
“在下腹中空空。上回有幸得燕姑娘请赐了一回饭,今日就让在下回宴吧,不知燕姑娘意下如何?”
“甚好。”
那做男子装扮的红衣姑娘走在他身前,步履轻盈,连发丝都闪着太阳的光泽。明艳夺目,光彩照人,来往食客没有不看她的。
即便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可是他也能想象出来,她的笑容是何等耀眼。以至于,那不过见了她一面的咄苾,就欲抢她去鞑靼。
齐曜垂下眼睫。
幸好。
幸好她看起来未受流言影响。
幸好她没被指婚。
幸好她,云英未嫁,尚未定亲。
不枉他得知消息后,日夜快马,赶回上京。
“齐公子,就坐这儿吧?你觉得如何?”
过卖堆着笑附和:“对对,这儿景色最好,又有屏风挡着,最是清净。”
齐曜轻轻笑了:“好。”
第37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7
绘着小小虫草的纸屏后, 围出一方宁静的天地。
齐曜为她斟了半杯酒。
“听闻这是会仙楼新酿的罗浮春,滋味好极,尝尝。”
华滟接过, 晃了晃了那泓碧绿如玉的琼浆,微一低头抿了一口。
酒意醇厚而甜蜜,却又带了丝丝的凉意。初尝过后,霸道的余韵窜入口鼻,激得她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这酒……怎么会这般的凉?”华滟被呛得红了眼角,不住地抽气。
“似乎是加了银丹草。”齐曜观察着她的神色, 递了一方帕子过去, 又将酒杯拿开了。
“你……”他迟疑道,“以前没有喝过酒?罗浮春是蜜酒,也会供给小娘子们饮, 应当不会这样……”
他含糊着没有说完, 但是她却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她用柔软的帕子揩了揩红彤彤的鼻头,猛然抬起头来, 生硬道:“我喝过!”然后夺过酒杯,将杯中物仰头而尽。
“你!”齐曜惊了一遭,随即见她反手将酒杯丢了出去,叮当几声落到地上, 好在地衣柔软而厚,瓷杯没有破碎。
而后红衣少女将头埋入双臂, 竟是趴在桌上不动了。伶仃而瘦削的肩膀在他眼前微微抽动, 衣袖上的褶皱很快洇出一片深痕。
齐曜沉默了。
他探出去的手在空中凝滞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微微颤抖着收了回去, 垂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
她……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他想起从宫中内侍那探得的消息。
永安公主容色之盛和恩宠之隆,便是远在行宫也无人不知。可是即便再多的金玉珠翠绕身, 再多的甜言软语盈耳,在危急时刻,也只有她一个人独立承受风言风语。皇帝虽当众发怒示态,但仍然抵挡不住飘游在贵人之间的、隐秘而灰暗的心思凝冻在每个人的心头,在无声地询问,既然鞑靼求娶她,为什么不将公主送给他们呢?
鞑靼汗王心满意足,边境将士无需拼命,朝中君臣又可筵饮终日、谈笑风生。仿佛人人都得了好处,可除了她。
一重重无声的威胁和胁迫压下来,停滞在她单薄的肩头,无人可以为她承担。皇帝在父亲这层身份外,终究还是皇帝。手足之情再深,可那看不见的刀刃,终究不是剐在他们身上的。那生养她的、能庇护她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他能理解她。
十年前,恰是同年冬日,他们成了丧母的孩子。
那日大雪纷飞,他沉默着送走了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一病不起。在那个蓝眼睛的美丽女人逝世后,蒲城虽小,也暗暗地有了流言,说是妖孽的女子吸干了他们主公的精气,而他这个罪孽的孩子,也应一并被处死。
多年前的那场清洗过后,蒲城仿佛被整个大夏朝廷遗忘在了边境,无人管控,无人为援。然而天时恶劣,又有外敌虎视眈眈,他父亲那时已病得很重了,却要强撑着披挂上阵,亲手训练出一支足以护卫家园的骑兵来。后来前任胤国公,在原配夫人离世后的不久,溘然长逝。
明明是从小看他长大的亲卫、邻人、胥吏、军士,转眼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熟悉的面容上是陌生的嫌憎。他暗自心寒。
眼前的少女仿佛是哭得累了,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咬了咬牙,挣扎着再次伸出手去,想要抚上她的肩头。
不知怎样的言语,才能熨平她心里的褶皱。
“你……”他犹豫着开口。
“两位客官,上菜喽!”
纸屏被“唰啦”一下踢开,过卖端着一大叠盘子热情地吆喝着。
齐曜闪电般缩回了手。
华滟朦胧地抬起头来,伸手揉了揉脸。光洁的肌肤上只有方才压在手臂上造成的一小片红痕,长睫眨了眨,漆黑的眼瞳里依稀见一点水雾,但眼角处已无了红痕。
齐曜哑然失笑。看来,自己过多担心了。
她有些迷糊地问:“上菜了?”
“是嘞!客官您看好嘞!”
过卖一只只摞下盛满了食物的碗碟,然后手脚利落地收拾了桌上的酒器,将餐碗排好,最后把青花手巾掩入白虔布衫里,笑嘻嘻道:“鸡蕈、鹅鸭排蒸荔枝腰子、旋索粉、玉棋子、群仙羹、烧肉干脯、玉板鲊豝,客官请用!”
对坐的红衣公子俯身轻嗅了嗅菜香,而后满意地抬起头来,从荷包捞出几粒碎银珠扔给搓手等候在一旁的过卖:“不错。”
过卖喜笑颜开:“多谢贵人赏!多谢贵人赏!”
他收了银子就要俯身退出去,却在经过齐曜身边的时候又轻又快地说了一句:“贵人您放心,咱们这儿极是清净,绝对无人来扰。”
语气十分暧昧。齐曜听得糊涂。
他偏头看去,只见过卖冲他挤了挤眼睛,而后意味深长地掠过正端详着菜色的华滟。
齐曜:……
大约是这过卖进门时,瞧见他正要伸手去碰她,见小阁子里坐了两名相貌俊秀、鲜眉亮眼的公子,心里误会了。
他干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冲过卖挥了挥手,叫他快些走。
过卖年岁不大,眼神却极为活络,投来一个“我懂”的眼神,就轻轻拉上了纸屏风。
齐曜一时尴尬无处可解,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好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菜肴上。
这一看之下,他微微发愣。
满满一桌的菜色,全是各色山珍鲜蔬,没有一道鱼鲜。
这菜,是进门时她随口点的。
想来上次国子监一面,他们彼此揭开了半张真面目,她竟记住了。
他少食河鲜。
齐曜心里微微轻抽动了一下。
“齐公子,吃吧。”对坐的人平淡道。
“好。”他低声应允了一句,提起竹箸。
这一餐用得算是宾尽主欢。
他们二人都是见多识广的角色,只要肯用心,没有什么话是接不上的。更何况齐曜着意哄着她,他不像她,从小被拘在四方皇宫里,天地之大,鲜有他未曾踏足过的地方。
而华滟心里好奇着北境战事,一来二去之下,话题逐渐偏向了边境风物。
齐曜端坐着,耐心地回答着这些在蒲城幼童听来都会觉得有些幼稚的问题。再离奇再古怪,只要出自她口,他便悉心细致。
华滟一手支着头,一手握着杯子,浅酌着酒液。是她自己从齐曜手里硬夺来倒的。
安静了一会儿,她忽然问:“既然你说得蒲城那样好,那你为什么还要来上京呢?”
她转过头来,直视他的眼睛,白皙的脸颊上有了一点红意。
“上回在白兄院子里,你可还没有回答我呢。”
“我……”
“是为何?”她坐直了身体,一双眼睛亮得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