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折雪
连码头指挥的小卒都司空见惯了,见到商船停住在近港的锚地,番洋船员们搬了货物运到漕运小船上驶到岸上,便利落地带了为首领队似的人物去了离岗不远处的场务房中,清点货物后捺印交税。
只是见了长官看到货物清单后喜笑颜开的样子,小卒便好奇地问了一句:“大人何故如此激动?某观这所运货物无外乎是番子自产的香料和宝石,虽珍贵,却也没什么稀奇的。”
场务长官挥退了旁人,在屋内激动地转圈,仍觉难以抒发,于是从抽屉里取出一只象牙烟斗,打开方才那洋人领队塞过来的一只小盒子,从里面取了南洋产的烟草细细填了,点燃后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白烟,这才餍足地停下了下来。
“你懂什么,史迪威可是给你舅舅送来了一份大礼!这份东西要是能呈到上京,你舅舅必能官运亨通!”烟斗重重敲下,痛得小卒哎呀一声。
小卒扰了扰头,委屈道:“可是舅舅,我也没见到什么好东西啊!”
场务长官乜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那方才那盒子在手上抛了两回,然后在外甥好奇的目光中拧开了盒体,露出隐藏其下色如胭脂的膏体。
一股异香顿时在室内飘散。
小卒用力嗅了嗅,奇道:“舅舅,就是这东西?这不就是一香膏吗?”
场务长官没有理他,只是用指甲略微挑了点膏体,取来象牙烟斗,将那指甲上的软膏弹到烟斗重,复又用烟草填了,再探到灯上点燃,不一会儿,一股更馥郁更霸道的香气顿时四散开来。
场务长官把烟斗凑到唇髭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等那股淡粉色的烟雾在口腔和鼻腔中反复吸收殆尽,这才陶醉地道:“你懂什么?这芙蓉膏可是天下奇物,吸一口不知疲倦,吸两口不知疼痒,吸三口……”
“怎样?”小卒亮眼放光。
“……□□!”
场务长官嘿然一笑,睁开的眼里泛着精明的光:“你说说,这样的好东西,能让京里的贵人们垂青吗?”
上京,东市,珍宝楼。
一只螺钿漆银的朱底盒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打开。
盒内盛着一块被雕塑成芙蓉样式的膏体,胭脂软红是花瓣,嫩黄珠玉作花蕊,至于那在外头千两白银才得一枚的鲜绿帝王翠,在此也只好雕作陪衬的绿叶,委屈地环称在下。
乍一眼看去,这盒东西如同传说中珍贵无比的胭脂碧玺石,只是那传说之物毕竟杳无音讯,但眼前之物却是货真价实。
“张大人,此物如何呀?”作商贾打扮的人把盒子往前推了推,笑眯眯地问。
被称作“张大人”的中年男子,此刻正眼都不眨地盯着它,却是一言未发,过了半晌,才见大如黄豆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啪嗒”一声轻响,这是汗落地上的声响。
张汤这才回过神来,掏出帕子抹了把汗,喘了一口气,视线沉沉扫过对面:“你是说,此物能解永安公主头疾?”
“诶,张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对面那人仍是笑眯眯的模样,“某只承诺大人,吸食芙蓉膏能缓疼痛,可未承诺过能解公主头疾呀。再说了,某只是一介小小的行商,又不是神医!哪来的本事能治病症,您说是不是?”
张汤不语,只是呼吸的频次愈发沉重了。
这时侍立在旁的一对小童忽然开口,声音是一色的清润娇脆:“张大人,若能向摄政王献上此物,您的案子便也可有周圜之地。您,想好了吗?”
张汤闻言浑身一震。
那对小童又道:“您是福建左承宣布政使司,偶尔从海商手中得到这芙蓉膏,听闻此物有异效,不敢擅用,便特地献上。”
“至于闽南王私吞蚕盐钱和关税的事,又与您何干呢?”
张汤闭了闭眼,伸手摸向桌上那盒子,咬牙道:“好!”语罢他就把盒子往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跑走了,仿佛这楼是什么阎罗地狱一般。
两个小童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满意道:“摄政王的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是时候该叫他痛上一痛了。”
背后那商贾打扮的男子倒了一杯清酒,自斟自酌,闻言摇摇头,叹道:“当今天子龙体欠安,宫中内务托付永安长公主,朝中政务仰赖摄政王,长久以往,天下人怕是只知摄政王而不知天子!堂堂大夏江山,竟叫一对异姓夫妻掌控了,可叹!可悲呐!”
他走到窗口,俯视其下各色各异如河流般流走的人群。黄金、宝石、无数奇珍异宝,皆能在此寻到买家和卖家,这里是上京,东陆帝国的中心。
自从胤国公温齐一举挥退了北蛮大军,蛮族王帐连撤百十里地后,在大军班师回朝的盛宴上,孱弱的帝王喜形于色,拍着温齐的肩膀,许诺要封他为异姓王后,即便封王的旨意迟迟未下,但民间百姓都已偷偷称这位英武无畏的将军为——“摄政王”。
第76章 麝香微度绣芙蓉1
默念经文数遍后, 在低沉的木鱼声里,华滟进完了香。
“殿下。”濯冰赶忙来扶她起身。
蒲团上有两个明显的膝印,芳蕙见了就心疼道:“若是为了上香祈福, 殿下尽了心意即可,何必要跪这般久呢!”
华滟望着香案上供着的灵位,缓缓道:“我只不过尽一份心意罢了……”她低头自嘲地一笑,“人都说长嫂如母,昔日若无大嫂,就没有今日的我。倘若连周年祭拜都要糊弄, 岂不是成了没良心的豺狼吗?”
芳蕙噤声不敢多言。
濯冰道:“孝端皇后若泉下有知, 定会欣慰的。”
华潇登基后,就追封了发妻贺氏为皇后,谥号孝端, 又恩封了孝端皇后的娘家兄长, 葬礼命钦天监挑了良辰吉日,上京十里霜白, 极尽哀荣。只是这所谓的死后荣耀,活人在世时却未曾拥有过。
华滟进了香,又到后殿去看了看长明灯。
满室灯火煌煌,一点点星子般的微末烛光, 皆是当日死在青陵台的魂火。其中亦有她故去的女使凌雪和月明宫其他小内侍的一盏。
添过了灯油,扫过了陵碑, 芳蕙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是回宫?还是回府?”
先帝的妃嫔们还存活在世的多晋了太妃, 其中贵太妃身份尴尬, 陈家在宫变之后被阖家清算, 独她是先帝宠妃,又有皇嗣傍身, 故才留在了宫中。而今这位天子元后故去尚未重新立后,也无能镇的住后宫的内宠,故而邀了华滟仍留居后宫,就住月明宫,代掌凤印统辖宫务。
但她也是温齐明媒正娶的妻子,连华潇都不好长久地令她在宫中只做个管事的木偶人,所以一月下来,她一半时间在住在月明宫,另一半时间就出宫回公主府,倘若温齐在京,便去胤国公府夫妻小聚。
今日出宫来惠林寺时,温家下人着了人来送信,道是家主办了差事回京,故而芳蕙有此一问。
华滟念及她与温齐也有些时日未见了,而宫中内务处理下来几已理清,纵是她离宫,也无人敢翻起风浪,便轻轻叹道:“回府罢。”
登了马车驶出惠林寺,路过街市上正兴高采烈筹备花灯节的民众,鳌山已初露雏形,只待彩灯重燃。
华滟偏过了头,吩咐道:“再快些。”
才进了公主府,就有侍女来禀:“驸马在振鹭亭。”
华滟颔首,更衣过后朝振鹭亭走去。
永安公主府是早在她还年幼时母后为她择下的地址,从未封公主前就一直在筹建,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一不精美,待到年初晋位长公主后,皇兄又赐下相邻的罪臣宅邸,命工匠拆墙引水,打通后再设园林。
振鹭亭就设在新扩进公主府的鉴湖旁。
时值九月,丹桂飘香。
岸边遍植高大花树,湖里原也有芙蕖千朵,只是刚入了秋,就纷纷凋零。秋主肃杀。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合了时令的金粟发荣滋长,欣欣向荣。
鉴湖上风送浮波,振鹭亭下一人正探手折花。
他穿了件秋波蓝的襕衫,长发未束只松松挽了插了支玉簪,一手探出亭外,从开的正好的老桂上折下一支满是黄灿灿的花枝。秋风拂过,宽大的衣袍在风中悠悠飘荡。
远远望去,背景是一片迤逦的苍绿翠绿油绿葱绿,湖水淡淡起鳞,泛着清蓝的波光,唯有亭中老树下、手执桂枝低眉回首的男子绝然醒目。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
华滟的脚步先是慢了下来。
她脸上扬着不知何时而起的笑,接着畅快地朝湖边六角亭奔去。
披帛和十二幅裙摆在跑动间荡出花瓣似的波纹,愈跑愈快,仿佛这几年来压在她身上沉重的枷锁都被尽数卸去,她毫不犹豫地跑向他,就像跑向她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振鹭亭内,蓝衣公子远远听到了声响,亦是微笑着抬头扬手,预备稳稳地接住她,接住他此生唯一的挚爱。
第77章 麝香微度绣芙蓉2
“怎生这样看我?”
华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倒有几分赧然:“许久未见你这般打扮了。”
温齐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你倒是提醒了我,我们何时再去会仙楼喝上一杯?”
华滟半羞半嗔, 紧张道:“小声点!”
温齐朗声大笑。
笑声爽朗,惊起栖在桂树上的飞鸟群群。
扑棱棱声响连同男子笑声,惹得女使们纷纷探头望去。
见是胤国公身影在此,便彼此嬉笑着小声议论:“驸马爷一回来呀,殿下就多了笑容。”
“要是驸马爷能日日在京中陪着殿下就好了。”
“殿□□弱,如今还要费神去管宫务, 实在是该好好歇息一下。”
“殿下如今威严日重, 反正我是不敢开口的,要不,你去说?”
小女使打了个寒战, 似是想起华滟面无表情发落下人时的模样, 顿时也摇了摇头,咬着唇低声道:“要不, 我们去同濯冰姐姐说说?濯冰姐姐最是心疼殿下的了。”
“嘻嘻,你这个主意好。”
“那还不快去!”
一群小女使们互相推着挤着嘻嘻哈哈离开了,华滟坐在振鹭亭里,远望她们年轻而鲜活的背影, 不知不觉也露出了微笑。
等到女使们走过回廊,再也看不见背影时, 华滟偏过头, 一只胳膊支起撑着头, 半靠在亭中石桌旁看着鉴湖水起波澜, 等候着她的郎君。
——温齐说,有件礼物要送给她。
他去准备礼物了。
一只螺钿漆银的朱底盒子被推到华滟面前。
“这是?”华滟询问着看向温齐。
温齐以目光鼓励她打开:“你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雕琢成镂空花瓣纹样的盒盖被抽开, 盒中盛放的东西渐渐露了出来。下一秒,华滟脸色大变。
“你这是什么意思?”华滟倏然起身,手指石桌上的漆盒,冷冷地问。
温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亦起身,走到华滟身边,试图扶上她的肩膀安抚她。
然而立刻,华滟就抽身离开了。
她只是冷冷地侧首望着他。
华滟今日从宫里出来便去了惠林寺上香,回府后一身流霞锦的宫装尚未换下,便应邀来了振鹭亭。如今站在温齐身侧,纵使个头才到他的下巴处,但那一身的气势,已不容人忽视和小觑了。
温齐这才恍然觉察到,在他离京奔波的这些时日里,华滟早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了。
华滟盯着他,纤长的手指点上那只螺钿盒子,一字一句问道:“这就是你要送我的礼物?”
华滟站在开得极盛的花树下,一身雍容宫装,满身华贵气度,小巧的下巴微微上扬,涂了胭脂的唇紧抿着,而她的眼瞳,如同绾起的漆黑发髻一般,黑得发亮,一眼望去,深不见底。
真的长大了啊……
温齐在心里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