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58章

作者:燕折雪 标签: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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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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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

  濯冰牵着被洗刷干净的孩子走了进来,轻声叫到。

  华滟从思量中惊醒,侧首看到她,简单道:“来,到姑姑这里来。”

  团团便怯生生地向前迈了一步,小心翼翼地伏到华滟的膝头。

  华滟伸手拂过她干草般枯黄的头发,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以后,你就跟着姑姑,可好?”

  这般的柔声细语反复询问,也只得了那孩子深伏在华滟膝头的一句颤若寒蝉的一个字。

  ——好。

  得了团团这一句应允,华滟终于放下了一口气。

  这几日来,她递信回宫,又遣人将那几个女使嬷嬷全都捉起来审问过,才得知一个令她目眦尽裂的消息。

  原来,自两年前宫变后,太子妃贺仙蕙逝世,白侧妃亦死,这孩子的养娘护着她从混乱四起的野燹中逃了出去,却不幸被乱箭射中了心口,只来得及将她塞给一个路过的女使,就没了生息。

  那女使见行宫火光四起,到处都是刀光剑影,早吓得一心只想趁机溜走,这时莫名怀里被塞了一个孩子,纵使孩子穿得再荣华富贵,一看就知身份不俗,此时也只满心烦躁。她咬了咬牙,抱着团团走了一会儿,终是抱不住了。团团那时五六岁,生的好太子妃也养得好,白白胖胖颇为沉手,于是这女使便跌跌撞撞地半拉半扯着她往早已废弃的冷宫方向走,胡乱寻了间破败的屋子便将她放了进去。

  然后,循着月色偷摸走了她身上琳琅的金玉首饰,拿条旧床单一卷,趁乱逃走了。

  那女使走时还心想,我也不算辜负了那托付之人,那老婆子只说要我带那孩子去个安全的地方,这鬼地方虽说偏了点,倒是十分安全。

  至于腰侧满满一包沉甸甸的金玉,她心安理得地想,就当做是她走这一趟的赏钱!

  于是团团小小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漆黑的冷宫里醒来,身上全无半点身份证物。饶是她大哭引来了几个小宫人,却也说不清自己是谁,家在哪里。

  她便无名无分地在行宫一隅过活了两年。

  东宫众人不见了小郡主和养娘,四处打探过也无人知晓她们下落,加之小郡主生母嫡母皆去了,太子又在昏迷中,便只当郡主不幸罹难,报上去勾了玉牒名字,算作夭亡。

  华滟回宫时也问过这个侄女的下落,下人来报说是郡主已然夭折,她怔忪一会儿,哭过一场,替她立了牌位置于太子妃之旁,日日进了香火,也算姑侄一场的情分。

  哪知,小郡主根本没死!

  团团趴在华滟膝头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犹如小动物一般,蜷缩成一团,干枯的小手还紧紧揪着华滟衣裳一角。

  濯冰低声道:“郡主这是怕您丢下她呢。”

  华滟微愣。

  膝上那孩子忽得抽搐起来,华滟忙掰过她的脸一看,却见团团巴掌一张小脸上满是晶莹的泪水——是在无声地哭泣,饶是在睡梦中,也是泣涕如雨。

  看得华滟也潸然泪下。

  隆和九年骆皇后头七夜,天际一点寒星如灯,照她孤身提灯一路向停灵殿行去。

  夜半昏梦惊醒,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没有母亲的了!想通的那一瞬间,痛心入骨。

  她惙怛伤悴地披了衣,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满心只是怆然,眼见清风朗夜、红墙金瓦一片繁华,只是天大地大,她没了母亲,便再无一处安身之所了!

  嬷嬷起夜时没见到她,急忙忙惊醒半座宫城!最后是太子妃揽了件斗篷,从身后慢慢走来,将那一领白狐毛的披风罩在她身上。虽无言语,但太子妃臂弯的暖意,叫她扑进她怀中痛哭一场。长嫂如母,当如是。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她好不容易寻回了长嫂视若掌珠的孩子,定会教她往后余生,都安然无恙。

  华滟拍了拍怀里孩子的背,抱她起来往寝殿走去,自言自语道:“也该给你起个名字了,待回了京,总不好‘团团’‘郡主’地叫吧……”

  *

  暮春时节,骤雨初歇,檐下悬挂的风马随着细篾竹帘起伏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雀蓝听到动静,赶忙放下手里的香炉,走到支摘窗前拉动着秋香绿的细绳,升起一片片的卷帘。

  透过窗前几枝斜探出来的海棠花枝,隐约可见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正缓步走来。

  雀蓝笑了一笑,走了两步上前帮忙打起了帘子,冲来人含笑呵腰:“素商。”

  素商生得单薄,纵使暮春气暖也仍要裹着一袭披风,雪青色宝相花纹下两侧肩膀突兀地支棱出来,雪白的翻毛领衬着她巴掌大的小脸,连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都明晰可见,愈发显得人如弱柳不胜衣。

  雀蓝接过她手里的篮子,笑道:“您今日来得早,殿下午睡刚刚起身呢。”

  素商歪过头乖巧地笑了笑,细声细气地说:“先生下课早,我左右无事便提前熬了药。”

  她从披风下慢慢伸出手来,任由女使鱼贯上前解了衣裳配饰鞋子又端来温水给她净手,兀自站在那里无端有种岿然不动的样子。

  待到一切调停,素商怀里已抱了个暖烘烘的手炉子,脚下套了双软和的锦鞋——这都是因为她体弱气虚而备着的。

  素商的面上慢慢浮起一点血色,人瞧着总算没有先前那种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了,便端了重新热过的药汤,往宫阙深处走去。

  行到檀木雕花落地罩前,素商停了脚步,恭敬地喊:“姑姑。”

  “啊,旻儿来了……”

  只听得一道清越嗓音和着风铎响起,带着点鼻音懒洋洋地开口,随即幔帐里探出一双欺霜赛雪的皓腕,然后反手撩起了低垂的纱幔。濯冰不知何时出现在床边,扯了一旁的弯尾银鲤帐钩把纱帘挽了起来。

  “姑姑,您今日该用药了。”素商取了药汤亲手侍奉上前。

  华滟皱眉瞧一眼那黑乎乎的汤汁,小声抱怨了几句,最终还是捏着鼻子仰头灌了下去。

  舌根处苦味鲜明犹存,眼前忽然伸过一只小巧的手,摊开的手掌里是一颗黄澄澄的蜜杏。

  华滟微怔,抬头看到侄女笑眯眯地望着她道:“这是我亲手做的腌杏子,姑姑尝尝,可甜啦。”

  华滟知道这是自己畏惧药苦被眼前这小小少女瞧了出来,奈何药是每日都要喝的,却体贴地另寻了个由头将蜜饯递过来,好叫她不坠了长公主的威风。

  于是不由笑了起来,拈了那杏子入口,果然甘甜如蜜,很快就压下了先头苦到作呕的味道。

  既用过了药汤,华滟便要起身更衣,去见候在外厅书房里的幕僚——自从驸马温齐正式受封摄政王、她长居公主府后,便有数不清的清客幕僚乃至落魄书生争相恳求觐见,就是期盼能如九江向昂之一般,得公主亲口引荐入朝,登阁拜相也不在话下。

  华滟虽厌烦这些如苍蝇般追名逐利的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以大夏如今国势,再想通过举业取士,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今大夏国土中,长城以北尽数沦陷,西南苗夷暴动,东南倭寇叩边,中原腹地时有流民起义,北疆……就更不必说。

  昔日太.祖皇帝改科举为五年一届,同时颁下旨意不许随意开加恩科,本意是想沙里淘金激浊扬清,其中也不乏前朝末期世家子弟、名商大贾借随意开加恩科谋求官身,以至于冗官庸官塞满朝堂的原因。

  只是如今江河日下,五年一次的科举,实在太久了!那些有志于朝堂的人士便纷纷寻托入幕,先不说能以幕僚之身搅动风云,只论做幕僚能有一份月例银子养家糊口也是极好的。

  而长兴四年时,于上一次科举中落第的士子向昂之请托到长公主门下,竟被长公主引荐给摄政王,从而跻身朝堂名列大员,更是激发了此类自诩怀才不遇人等的热血,一连三月,长公主府都门庭若市,直至过了年,入了春,人才少些。

  饶是如此,华滟每日仍需抽出些时间来接见那些她名义上的“门客”。

  世道浇漓,百姓流离。何人不苦?

  素商便默然地起身,和雀蓝濯冰一道送了华滟出门。

  眼看那身着明丽宫装的女子行至垂花门下,忽见她倏然转身,疾步回来,右手抬起抚上立于阶上的素商,累丝飞凤金步摇在漆黑发间摇摇欲坠。

  素商忽觉头顶生暖意,诧异抬首,见华滟含笑俯身,“今日是你的生辰,姑姑记着的,待事了,咱们便开一顿家宴,你姑父也会回来。”

  素商眼前模糊了面容,却忍不住地雀跃点头。

  华滟又吩咐了近旁侍女几句,这才再度离去。走远了,仍从花墙楹窗里回首,看到素商一蹦一跳地牵着濯冰的手回去了,莞尔低语,“才十岁,还是个孩子呢……”

  这厢濯冰送了素商回到住处,回来便令侍女服侍她更衣,按品大妆——身为华滟的贴身女官,她身上也有品阶。

  马车辚辚驶入宫门,濯冰的身影出现在乾清宫前:“臣奉长公主之令,叩请陛下赴家宴。”

第80章 麝香微度绣芙蓉5

  皇帝肃然不语。

  长兴帝的身子时好时坏, 是连市井孩童都知道的事情,因此当濯冰带回皇帝拒绝赴宴的消息时,素商虽然失望地低下了头, 却也没有更多的悲伤了。

  华滟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揽着她一道入了座。

  因温齐先前着人递了消息回来,姑侄二人便守在桌旁,只等男主人回来,即可开席。

  谁知,这一等, 就是近一夜。

  随着夜色渐浓, 华滟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一旁素商早就困得头一点一点的。

  旻儿十岁生辰,皇兄不愿来,是她生母之故。皇兄一直无法释怀先太子妃贺氏的死, 连带也厌恶白氏所出的女儿。纵使这个女儿曾被贺氏视若珍宝地抚养过。即便是看在华滟的面子上, 每年也只打发人来送些金银珠玉锦缎,人, 是绝不会亲自来的。

  可,温齐不来,又是为何?

  那封笔走游龙的信笺明明还放在她的梳妆台上,信中说会赴宴的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华滟忍不住多疑起来。

  今年已是长兴五年, 记忆中樊楼前的那道冷淡俊美的身影在心里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他身着玄色衮服充满了威严冷峻的面容——从落魄的士子, 到年轻的胤国公, 而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他, 似乎一点一点地变成了她不熟悉的样子。

  “砰”一声重响,吓得华滟震了一震。她回头, 发现是素商坐在绣墩上睡着摔了下来。

  侍奉的内监宫人吓白了脸簇拥了上来,把孩子从地上抱起来一看,发现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几句,竟又睡着了!

  华滟有些哭笑不得,然而被素商这一出吓的,方才那些杂乱心思顿时就被丢到脑后了。

  三年前从青陵台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抱回来后,她就生了一场大病,高烧几天不退,华滟衣不释带地照顾,总算从阎王爷手里捡回了一条命。

  醒来后,她全然忘记了前尘,懵懂如一张白纸。华滟给她起了小字叫素商,大名一个旻字。素商者,秋也。纪念她新生后的这个季节。因着孩子身体太过虚弱,华滟便学着市井民间的法子,写了素商的名字贴在街头巷尾,只管让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府中的仆从也都叫“素商”,而不称公主。如此精心养了几年,又延师教导,素商才有了今日。

  蜡烛毕剥爆出一朵灯花,华滟才发现点在四周的落地灯罩里的灯烛已燃尽了大半,烛泪累累积在灯台上,连灯光也黯淡了许多,照得紫檀圆桌上的菜肴都失了颜色。

  原来都已四更了。

  华滟叹了口气。

  她唤了人把素商抱回卧房休息,又命人撤了一桌的嘉肴美馔。累到倦极,却还是坐在桌边,等一个人。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门口终于有了动静。

  出去询问消息的丫鬟还没回来,便见一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怀中似抱了什么东西,身形矫健,不是温齐又是谁?

  华滟匆忙起身,人还没到近前她就看见温齐走过的路上淌了一地的血,再看他身上衣裳,肩头被血染成了深靛色。

  温齐跨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华滟大惊,一句话也来不及说便上前扶住,手指贴上他的臂膀才觉晨露凉寒,但衣裳底下的肌肤滚烫炙手。

  温齐默不作声地把怀里抱的那东西放在榻上,华滟一眼就瞥见那竟是个蜷缩成一团的孩子,半身衣裳都灰扑扑的,来不及多想,她避退了下人,扶了温齐坐靠在了圈椅上。

  她深吸一口气,熬了一宿的面容惨白无比:“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温齐只坐着,抬眼向她看来,幽蓝的眼眸里竟蕴了浓郁的哀伤。

  他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