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折雪
于是奇墨打了个响亮的嗝儿,边爬边滚边哭哭啼啼地站起来,蹭到华滟身边。
“是、是, 永安公主的为人, 这宫里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那就是个……”
“行了!”华滟肃了脸喝道, “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你是什么人本宫还不清楚吗?本宫叫你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奇墨浑身一震,低着头谄媚道:“您吩咐的是,奴婢自然要放在心上,早就办、办好了。喏, 这是您吩咐奴婢找的东西——”
他的手抖了抖,从袖子底下抖落出一摞折子来, 明黄绸底, 朱笔御批。
华滟接过凝神看了半晌, 不动声色, 连脸上一丝眉毛也未曾动过。
奇墨觑着她的脸色,笑道:“却是不知殿下要这姜劼的折子有什么用处?倘若奴婢能为殿下效力一二, 那奴婢便是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殿下恩情。”
华滟斜睨他一眼,哼笑了一声:“你?你帮不上什么忙。”她将折子又翻过一本去,敛目看去,口中曼声应道:“你是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还是可以化解江南疫情?”
奇墨自知是方才那话遭了嫌,便堆着笑立在一旁,时不时还伸手抹一把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没过一会儿华滟便将他带来的那几本折子都看完了,随手放在一边,指了指道:“行了,这些你都悄悄地带回去,莫要叫其他人发现了。”
奇墨连声应好。
“还有,皇兄那边如有异况,你要第一时间来禀告,万万不得有失误!”
“是,奴婢都省得。”
“皇兄身体不好,你要时时盯着,不要叫他过度劳累,太医院开的药,也要想法子叫他喝下去……”思量了一会儿华滟又叮嘱了许多条,奇墨尽数都应了,看他那弯着腰低着头的谦卑模样,华滟最后冷哼一声,“你要记住,我能叫你坐上这掌印太监的位子,也能叫你跌下来!”
面前那身着蓝灰色宦官服饰的人闻言啪一声跪了下去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声音明显颤抖了起来:“奴婢便是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殿下的恩德的!”
华滟眯起了眼,看了他好一会儿,直看到他开始发抖,这才道了句:“滚吧!”
奇墨顿时如蒙大赦般,冲她哐哐连磕几个响头,便怀揣着那摞折子恭恭敬敬告退了。
珠帘颤了颤,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华滟端坐在高背椅上,目光穿过珠帘,投向外面辉煌盛大的宫殿群。
自从青陵台事变后,皇兄仓促登基,可那时得用的太监宫女几乎都被叛军一刀抹了脖子,宫中实在无人可用了,华滟便把奇墨遣了回去。
奇墨本就是先太子妃从东宫调走送给她使唤的,那时让他回到皇兄身边,一是为了填补人手,二也是为了未来的新帝身边能有个自己人,且不说传递消息的作用,能让她时时知道皇兄身体的情况,她那颗悬着的心也能安定片刻。
——她实在是受不起再失去一个亲人的痛了。
奇墨头脑灵活,背靠月明宫,又会钻营,没多久就被提进了司礼监,如今三四年而已,就爬上了掌印太监的位子,叫人不得不服。
自从奇墨做了掌印,华滟也不似前几年那般时不时就传唤他,倒是叫她没想到的是——权力这东西果然如毒药,这才多久没唤他来,奇墨好似变了个人:油滑、世故、奸猾到她几乎都不敢认了。
华滟心里暗暗提防起来,这枚棋子,怕是不好操控了。
她在月明宫坐了足足一下午,处理掉堆积的宫务时,天色已晚。
本想去端本宫见一见皇帝,奈何近侍前来回禀,说皇帝正作丹青,不愿见人,请长公主回吧。
华滟默然立了片刻,终是朝近侍微微颔首,出宫回府了。
途中伤情满怀。
车马驶过朱雀大道,华滟撩了帘子看,见满街灯火辉煌,华灯宝炬,流光溢彩,好似当年她扮作小少年,跟在皇兄身后出宫赴文会时的场景。
——于黎民百姓而言,天潢贵胄间的倾轧谋算,自是如那些华美的宫殿一般,是高高悬浮于天际的,从来都不关乎地上的生民。他们在意的,是一年的饭食、徭役……
那些,曾经是皇兄在意关怀的事啊。可如今他不理朝政也不管俗务,一有时间就扑在丹青上,一画就是好几天,直到身体受不了才停歇。华滟曾见过小太监拿给她看的画,那画上一颦一笑,一衫一钗,分明都是已逝世的先太子妃贺仙蕙的身影。华滟长叹一声,命人收了画作,从此以后,不再催皇帝上朝理事了。
华滟几乎已回想不起来,当初并辔驰骋在这长街上时,皇兄飞扬的神采。
明明才几年而已,离她却远得仿佛前世一般。
车帘落下,将红尘凡世分隔开来。
华滟回过头,看向出现在车厢里的黑衣人,她微微点头。
那人敛首,无声地朝她拱手行礼。
“怎么样?查到什么吗?”
“禀殿下,坤七和坎九各带了一队人马南下。刚接到信鸽传书,他们已到了淮安,正准备入江南道。”
“好。告诉他们,小心为上。”
“是!”
黑衣人又行礼,转瞬之间便如来时一般消失不见了。
长公主府的马车飞快地驶过朱雀大道,车辕前的车夫浑然不觉有人出入过马车。
华滟移开双目,从车帘飘动的缝隙里,长公主府近在眼前了。
濯冰上前扶了她下车入府。
行走间华滟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袖,偏头靠向濯冰,轻声道:“缇卫那边,你仔细盯着,一有消息传来立刻告知我。”
濯冰点头:“是。丁承悦那里,还要拘着他吗?”
华滟略一思量,道:“放了吧,再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话音一顿,她诧异地看向长廊那头正走过来的顾采文,“顾先生今日怎么来了府上?”
顾采文含笑拱手一礼,风度翩翩地侧身让了通道,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只笑道:“殿下您前去便知了。”
华滟半惊半疑,走了没多久就闻到一股霸道的香味,直冲口鼻。华滟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饥饿。
抬头一看,桂花树下正支了一个炉子正在烤肉,而那炉前的身影,恰恰是她最熟悉的那个人。
仿佛是感应到她回来了,他抬头冲她一笑,青衫磊落,碧眸如水,一笑粲然。
第83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3
庭院中临时搭好的土炉上, 烤肉滋滋冒着香气,油脂的香味混着边城特有的佐料香,大肆蔓延开来。叫人闻了就不觉口齿生津。
华滟惊讶地瞪大双眼。
她身为皇室公主, 打落地起就是金莼玉粒地养大,不管是年幼孩童时还是少女时期,她就没吃过几次外食。便是出嫁前的几次微服出宫,那也是在上京有名的酒楼里用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
华滟皱起了眉,视线从温齐衣摆沾染的炭灰移动到他手里正翻动着烤肉的筷子上, 最后停到了他的脸上。
“你的脸上……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东西?”华滟犹豫着开口, 指了指他的下巴。
温齐一怔,随着她的话抬手一抹,果然见拇指上多了一点红色的酱料, 他笑了起来:“放料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
华滟不意他的语气如此熟稔, 就像现在在长公主府花园里架炉烤肉的人不是他一样。
连跟着她身边的濯冰和一众侍女都惊讶极了。
那引她来此的顾采文却摇动着扇子,不知何时不见了。
“快来坐, 一会儿这羊肉就熟了。”温齐朝她招呼。
华滟怔怔地,一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时嗅着那扑鼻的肉香又觉得眼前这人不是她认识的夫君。
晨起出门前,两人分明还闹了些不愉快, 怎的傍晚家来时,她这夫君竟好似换了个人似的?
温齐脸上的笑容十分明朗热烈, 华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坐到他搬出来的一张圆墩上。
“嘶——”冒着热气的肉排被切成棋子大小的小块, 撒上孜然香料, 在小碟里被充分地翻滚裹匀佐料后塞进了她手里。
温齐正背对着她蹲在那炉子前鼓捣着什么,青衫下摆被掖进了腰带里, 头也不回:“快些尝尝,我好久没有烤过肉了,不知道这手艺有没有退步……”
华滟恍如梦中,也不知道温齐在搞什么名堂,木然地用他塞进来的一双筷子挟了一小块肉放入口中,因那烤肉还冒着沸然的热气,她只小小咬了一口。
咀嚼了没两下,下一秒她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口中的肉排肉汁丰沛,油脂充分地融入到了肉质纹理之间,嫩得仿佛入口即化,而芳香浓烈的佐料恰到好处地给这烤肉增添了风味,入口更为醇厚肥美。
“怎么样?味道还行吗?”
温齐另端了一碟子分好的烤肉,在她身边坐下,笑眯眯地看她吃。
月上中天。
身边人不知何时退下了,这偌大庭院中,只有他们两人。
华滟咽下一块烤肉,转头看向他,犹豫问道:“齐哥,你怎么想到这——烤肉?”
温齐却笑而不语,趁她又回头的时候叉了一块喂进她口里。
“你、唔——”
待华滟有些气急败坏地嚼着口中多出来的食物时,温齐抬手往炉膛泼了一杯茶水,“嘶啦”一声那火就灭了,余下暗暗发红的余烬。
只听他声音轻快道:“今天接了周弟的信,还有他捎来的边境黄羊,那黄羊肉是新宰的最是新鲜不过,我就讨了一只来。我这烤肉的手艺快十年没有练过了,怎么样?味道还成吧?”
他偏过脸来,一只手肘撑在膝头上,一只手端着碟子,见她口中食物咽下去了就适时地抬起到她面前方便她夹取。俊美面容上,眼眸弯弯,含着十分的笑意,只专注地看她一人。
明明是夏末时候了,迟暮时分也有了寒露,但那一膛柴禾余烬幽幽散发着热量,连同身边人专心一意的瞩目,竟叫华滟挨着他的半边身子火热无比,背上生了细密的汗。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复杂:“你这是何必?堂堂摄政王、胤国公,竟亲手做炙,说出去旁人怎么想……”
一根手指竖起抵在她唇前。
“我才不管旁人怎么想,我只在乎你的想法——”温齐决然又温柔地说道。
他说:“对不起。”
他说:“随波,昨天、还有今天,都是我不好,我要向你赔罪道歉。”
他低下头,眼眸里闪动着她从未见过的光彩,那样专注又温柔地看着她,光只是看着,便叫她手脚发软。
第84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4
月影朦胧, 淡淡的薄光透过冰裂纹窗櫊落了下来,被垂至地上的帘幔搅出一圈圈的涟漪。
恍若随风动的鹅黄绸子。
床角的两枚青玉鱼钩下,轻喘娇嗔循着热腾的汗气, 在床帐扑闪间透了出来。
门口守夜的小丫鬟正打着盹,冷不丁被那极轻极细的声息惊醒了,在浓浓夜色里红了脸颊。
传过两次热水后,华滟已是累极,然而仍是睡不着。
她整个人被温齐侧抱在怀里,肩头上便是他均匀的呼吸。她忽得转过身, 用手指虚空点着, 细细描摹他的容貌。
眼前这个人,这睡在她身边的枕边人,她真的懂他的心思吗?这五年来他并不是时时刻刻陪伴在身旁, 每逢换防之日, 她总要早早命人驾车去令瑛山,登高望远, 好第一时间能望见他归来的身影。
然而,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