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9章

作者:燕折雪 标签: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用完早膳,这回不要濯冰和凌雪跟着了,太子妃亲自选出送来的一个机灵的小太监服侍着华滟登了马车,一路经过了重重宫门,往兰台去了。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华滟这次便真的熟门熟路的和淇奥打过招呼,问过了兰台令正使华谧今日依旧不来,她就背着手哼着小调儿上楼了。

  倒叫淇奥很是惊奇地挠了挠头,这位副使大人,较之上回来时,活泼不少呢。

  华滟到三楼,寻了前日她看过的那套书,取了第二卷 出来,照样坐到前日坐过的窗边桌下,认真地看起书来。

  大夏皇宫虽亦给公主讲学,但讲师不是太老就是太嫩,要么是站都站不稳的老学究,要么是嘴上毛都没长齐的小年轻,自然授课的水平远不如皇子那边。毕竟,公主迟早都是要嫁出去的,况且,女子无才便是德。

  可华滟不这样想。她自小开蒙,是皇帝抱在怀里握着笔一横一竖地教的,骆皇后亲授四书。有了这样的引路人,她根本就看不上宫内专门给宗室女讲的那些女德、女训。

  只是之前身处深宫,倒也无法可解。

  如今既然有了这样一座藏书楼可以自由翻看,她便如干涸了数日的稻禾遇到甘霖一般,疯狂地汲取着书卷中的知识。

  只恨时间太少。

  到了饭时,小太监提醒她该用饭了,华滟正想随口打发了,便见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大有华滟不用饭他就不起来的趋势。

  华滟无奈,想起这人是太子妃赐下的,不好推却,只能推了手边书卷,下楼预备去用饭。

  淇奥勤勤恳恳地掸完了灰,这会儿正坐在书架旁握着一卷书专心致志地读书。华滟问他午膳用什么,只见他从身侧口袋里取出一只大包子扬了扬,示意这便是他的午膳。

  华滟一时无语,默默地出了大门。

  流霜河对岸依旧是一番繁华熙攘的景象,华滟望着在微风中飘扬的各色彩旌,忽然起了兴致:“就去会仙楼吧!”

  不知道是临仙桥得名于会仙楼,而是会仙楼得名于临仙桥,总之,这一楼一桥伫立在流霜河畔,已不知有多少年了,早就成了此方招牌之一。

  因正值午时,边上瓦市对岸国子监都有人来,会仙楼生意极为红火。

  华滟才迈过门槛,便有过卖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贵客是吃酒还是用饭呐?”

  华滟答是用饭,过卖“嗐”了一声,道了声不巧:“今儿楼上阁子已经坐满了,烦请贵客屈尊散座。”这是瞧她衣裳华贵,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才特意解释了一番。

  华滟倒也不挑,便点了点头,随着过卖穿过一众用饭的客人,沿着走道到了一张临河的桌子旁坐下。

  她出来时虽刻意装扮了一番,但举手投足间的清贵,自小养出来满身的风华气度,以及身后跟着行止合宜的小厮,无一不彰显着四个亮闪闪的大字“千金之子”。叫过卖提着心吊着胆,特特将这位贵客安排到了一处清净角落,生怕有人冲撞了他,落下什么不好来。

  华滟听这过卖口齿伶俐地报过一遍菜名,又仔细询问了如今时兴的吃点,最后点了一道水晶鱼脍、一道三脆羹、一道莲花鸭签、一叠芝麻胡饼。过卖用炭笔在红纸上一一记下,还盛情推荐了如今会仙楼最为肥鲜的菜色:洗手蟹。

  如今虽还未到吃螃蟹的时令,但见过卖如此殷勤吆喝,华滟哑然失笑,还是抬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算是应下了。

  过卖当即喜笑颜开地收了红纸,连连朝她做了几个揖,然后就如活鱼入水般,脚底一抹,便隐入了人群不见了。

  华滟倚在绿漆的长阑干上,偏头看流霜河上舟船竞渡,两岸垂柳如绿烟萦绕,而其间间植的粉桃白杏,便如红云笼罩在行人头顶,鸟雀啁啾,好一番盛世美景。

  会仙楼内的客人慢慢多了起来,喧闹之声渐渐繁杂,华滟回头望了望,只见她来时还有几处空隙的大厅,此刻都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填满了。

  这家酒楼生意可真好。华滟如是感慨了一番,便接过小厮倒的紫苏熟水慢慢饮了起来。

  “这位贵客……”

  华滟抬头看到过卖满脸为难地站在她桌前,满脸恂然地低声下气问道:“不知您愿意拼桌吗?”

第12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2

  过卖指了指身侧两名穿着青衣作文士打扮的男子:“这二位是国子监学生,店里实在是没有座位了……不知您可愿意让半张桌?”

  华滟慢慢饮完一杯紫苏熟水,这才仰脸看过去,这一眼瞟过,当即惊讶道:“白又青白公子?”

  二人中身量更瘦弱些的那个闻言抬起头来,颇有些意外。等他看清华滟的面容,整张脸顿时“呼”一声从脸红到了脖子根,结结巴巴道:“燕、燕小公子?”

  过卖瞄了瞄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善解人意地笑道:“原来几位贵客都互相认识啊!这下岂不更好了,小的去为客人再取两副餐具来,客人且坐!”他把白毛巾往肩上一搭,便迅速地溜走了。

  华滟下意识地出声喊他,才吐了一个音节出来,便望见白又青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

  她竟忘了这要来拼桌的,尚且算是她的熟人。

  华滟一边腹诽着跑堂过卖跟裹了油的泥鳅似的,滑不溜手,一边扮出几分客气的笑来,起身迎道:“白兄请入座。”想她堂堂永安公主,在人前谁不称她一句礼仪周到,没成想到了宫外,竟被一名小小的过卖哄过去了,她不禁生出些懊悔。

  白又青很是激动,华滟与他说话时,那脑袋上简直能冒白烟了。他一边痴痴凝视着华滟,一边下意识地随着华滟的动作上前来,一时不察,脚下被凳脚绊倒,眼看着就要失了重心朝华滟跌去,他的背后突然探出一只手来,准确而迅速地抓住了白又青的衣领,将他往后带了一带,减缓了他前倾的速度。

  白又青惊魂未定,扶住了桌子借力站稳了,回头对那出手的人道谢:“方才真是……多亏齐兄出手相助。”

  那人开口了,语调温煦轻缓,和他疾如雷电的敏捷反应相比,很有些从容的味道,听到人耳朵里,竟十分宁晏。

  他轻声地笑,低低的带着胸腔震动的余韵:“无碍。”

  也正是此刻,华滟才恍然发觉,这人的存在。

  从他进来时匆匆扫了一眼,而后他一直不声不吭,华滟竟没看到他似的,将他当做了一旁的屏风,或是边几上的清供瓶花,总之,就是背景一般毫不起眼。

  华滟背上陡然生出一片细汗。以她的灵觉,应当不会如此!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去。

  面前是一个身量颀长的青年男子,虽也穿着青衣,但样式并不是国子监制式的青色直缀,更像是改过的劲装,只是颜色实在相似,也无外乎过卖会将这人错认成与白又青一般的国子监学生。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这青年男子微微低头,朝她看了过来。

  华滟触及他的视线,微微一怔。

  这人……打眼望去,相较于他出色的身手与那份特别的气质,容貌倒是平平。皮肤黝黑,一对长眉浓得发黑,鬓角毛发旺盛,大有一直连到胡须处的趋势,倘若仅是如此,那倒不过是平凡,可他唇下的一点黑痣位置生得极为讨厌,颇似媒婆痣,叫人看了便觉不喜。

  唯有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眼瞳黢黑带了几分钢蓝,此刻清楚地映出了华滟的身影。

  “燕小公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齐曜齐望尧。”白又青欢快的声线突然插了进来,他摇头晃脑,看起来甚为欢喜,“齐兄,这位便是我时常同你提起的,燕子澄燕兄的弟弟,燕随波。”

  齐曜嘴角噙着笑,礼貌地朝她行了一礼。

  华滟下意识地还礼。

  这时过卖舒展着左臂轻巧地旋过来了,他左臂自手至肩,驮叠着数十只碗碟,到了华滟桌前,用右手一一取下摆整齐。新加了两位客人各五个果菜碟子、三只水碗,并一套温酒用的注碗,俱都是精美的银制器皿,单是光碗就满满地摆了一桌。

  这番眼花缭乱的动作,过卖做得轻巧极了,白又青吃惊地看了好一会儿,等到齐曜用手推他,他才“哦”一声,回过神来慌忙坐下。

  等几人重新坐定了,过卖又掏出纸笔来,询问可要加菜。

  华滟瞅着这两人均是年轻力壮的男子,便斟酌了分量加了白燠羊肉、角炙腰子、炒兔等。

  华滟这边报着菜,白又青有些羞怯地说道:“燕小公子,是不是……太过破费了?我同齐兄今日来本只是想见见世面……”

  华滟含笑道:“既然碰上了便是缘分,不过一餐便饭罢了,白兄勿要放在心上。”

  白又青还待要说些什么,齐曜在桌下扯了扯他的衣裾,他才惶恐地作罢。

  华滟看在眼里。

  她吩咐小厮给这二人倒了杯水,留神注意到齐曜伸出来取水的手不仅极稳,且手指修长,指腹处更结有老茧。

  她望了眼即便坐下也腰背笔挺的齐曜,朝白又青和颜悦色地问:“这位齐公子,可是上回文会时伯坚中提及的那位齐兄?”

  白又青说:“正是呢。那日齐兄因故来迟了,可惜天色已晚大家都陆续散了,没能见到燕兄,十分遗憾。”

  华滟点了点头,对面并肩坐在她对面的两个人问:“原来如此。那么你们之前便相熟了吗?今日倒是一同出游。”

  话如此问,她却思忖着那晚在樊楼前惊鸿一见的人影,照她的耳力,绝不可能听错。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是她十六年来所见过的人里最为灵黠的。

  白又青闻言羞涩地笑笑:“说起来,是我去寻的齐兄。也是齐兄好脾性,愿意陪我折腾。”

  华滟挑了挑眉:“哦?”

  她目光流转,从白又青看到齐曜,带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齐曜照旧沉默,低下头去端起杯子呷了一口,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躲避华滟的视线。

  白又青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华滟,声音忽然轻了下去,华滟能清楚地分辨出他话语里的羞涩:“我一见齐兄,便想起了燕小公子,心里十分欢喜……”

  华滟漫不经心地应道:“此话怎讲?”心里却想,这人看上去莫不是有几分痴傻。然而白又青下一句话,却叫她一口水含在口里险些没喷出来。

  白又青羞答答地说:“齐、齐曜兄,实则是我见过难得的美男子,我欲将他入画……”

第13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3

  “咳、咳咳咳……”华滟一口水呛进了食管,不停地咳嗽了起来,她身后的小厮焦急地上前,想为她顺气,华滟摆了摆手,那小厮看了又看,见华滟咳意已经平息,才小心翼翼地缩回了原地。

  齐曜的目光微凝。

  白又青显然被她吓着了,慌忙道:“小公子,某去为您请位大夫来!”

  “不必。”这句话出口声音还是粗粝,白又青愣了愣,便要起身去医馆,只是他才起来,便觉得后腰处被谁拉了一把。

  华滟收回手,清了清嗓子,感到声音恢复了正常,才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看向白又青。

  “我说,不必了。白兄还请坐下吧。”

  “哦、哦,好的。”白又青晕乎乎地坐了回去。

  华滟将视线从齐曜那张平静无澜、怎么看也说不上美的脸上,移至了白又青,仔细斟酌着用词,生怕触动了他的心肠,又怕伤及齐曜自尊:“……你,当真觉得齐兄,美?”最后一个字,在舌尖含了许久,终究是艰难地吐出来了。

  话里的那点纠结溢于言表,连齐曜都忍不住转头盯了她一会儿。

  白又青认真地点了点头,好似没听出话外之音:“我从握笔起便跟着家父学画,从小立志要画满百副美人画。上京人才济济,我才来了两个月,便画了十几幅画,如今还差几幅,我这夙愿便要完成了。”

  他看看华滟,又看看齐曜,眼里是说不出的赞叹:“其实,小公子同齐兄,都是难得的美人。”

  华滟脸上挂着僵硬的笑,感觉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恰逢这时传菜人来上了菜,水晶鱼脍、三脆羹、莲花鸭签等菜羹满满摆了一桌,华滟暗松了一口气,执筷笑道:“先用饭吧。”

  光看用饭时的规矩,白又青、齐曜应都出身自钟鼎之家,脍不厌精食不厌细,食不言寝不语,一时之间,这张小小的方桌上,只能听闻箸碗撞击的声音。

  华滟自是安静地用餐,倒也不拘束,左右这菜色都是她捡着自己的喜好点的,时不时就挟一筷子片得晶莹剔透的鱼片入口品尝,或是叉起一块鸭肉咀嚼。

  华滟垂目,注意到那碟水晶鱼脍虽然就摆在齐曜的手边,但他一次也没有下过筷,为着礼貌,只挟面前的另一道三脆羹。

  她眼睫闪了闪,若有所思。

  “洗手蟹来喽!”一只足有西瓜大小的宽沿大碗被端上了桌,里面盛着数只螃蟹,每只都肥硕鲜美,看得华滟食指大动。

  这菜制作极为简单,不过是将螃蟹用麻油熬熟洗净后,用盐、酒、姜、橙、花椒末等腌渍即可食用,因为制作速度快,食客洗个手的功夫便能食用,得名“洗手蟹”,也叫做“蟹生”。不过因为料理方法简单,这道菜的鲜味完全仰仗食材本身也就是螃蟹的天然滋味。

  会仙楼敢前于时令上这道蟹生,自然是对提供的螃蟹极为自信。

  华滟取来店家呈上的蟹八件,以一种眼花缭乱的速度迅速拆分好了一只螃蟹,却并不急着享用,而是将那只剔了一半雪白蟹肉的蟹腿推至齐曜面前,笑眯眯道:“齐兄也来尝尝吧。”

  她说“也”字,自然是因为一旁的白又青打过招呼后便开始大快朵颐了。白又青说一口吴侬软语,华滟记得他的籍贯是武林,从小便吃惯了鱼虾河鲜的,见着洗手蟹还很是惊喜,他仅用一只银剔子,使起来还比华滟的蟹八件快上许多。

  齐曜盯着彤红的蟹壳,脸色有点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