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锁黛
“你懂我什么?”
是啊,他到底能懂什么。
杨灵籁对?于自己的定?义很清晰明了,她就是一个贪目虚荣、天生?怕死之辈,恰巧穿进了一本自己看过的书里,又恰巧得到了这么一个机会?。
院子里怕她的侍女自然不?是平白无故,背后辱骂她的世家小姐比比皆是,就是这府里,除了身边亲近的人,也不?会?有一个喜欢她的人,可以说是人见人怕,花见花谢,做到这份上,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成功。
而吕献之这样?一个因为循规蹈矩而吃了大苦,都不?曾狠心报复的人,又怎么可能懂她,无非是觉着她帮他,所?以是个好人,收了别人的好处,还骂她一句,岂非是狼心狗肺,这样?的事,他一个克己复礼,从不?为难旁人的人又怎么会?去做。
利用他的身份,强嫁进入国公府,又利用他的软弱,掌控安肆院,他们之间互相利用的成分极多?,多?到杨灵籁自己都分不?清,也看不?清。
虽然这讨人喜欢的话听着还算舒心,只?怕是当不?得真吧。
明明只?是一句寻常的追问,吕献之的心却突然异常敏感起来,他能感觉到她的笑多?了一抹真实,可是却也多?了几分无所?谓。
为什么无所?谓,就好像无论他再说什么,她都会?笑一笑,然后就过去了。
这种感觉仿佛他好不?容易在鼓励之下?,爬出了那满是阴凉的泥潭,却发现原来救自己的人,从不?在自己的身上奢求什么,而他所?能给的东西,她会?欣然收下?,却不?会?想去真正认识他。她所?求的东西,能够自己拿,也用不?到自己。
他就像是一个喜欢的摆件,可以放在室内的博古架上,会?常有人过来打扫,也会?有主人经常进来玩赏,价值有,喜爱有,挂念有,却从不?会?有爱人所?能占为己有的喜欢。
一瞬间的挫败冲垮了他的心头,眼神里的期盼散去,换成了浓浓的愁意?,吕献之短暂地垂下?头,有想要逃出去哭地死去活来的冲动,他不?怕被人笑话,却怕被她玩笑,觉得这些?都是他所?能对?任何一个人表现的东西。
吕献之的心里有很多?说不?出的滋味,仿佛蛇胆咽嗓子,在胃中不?断翻腾,他想把这些?苦都吐掉,也想学她无所?谓的表情去刺伤她,可是他又生?生?咽了回去,空留这一口苦涩。
他乍然仰脸,劝自己再看看她的模样?,万一只?是瞧错了,万一他就是笨地意?会?错了。
杨灵籁也没想到,只?是一会?儿?功夫,那双黑亮的眸子里就变得红透了,黯淡无比,又别有一番禁忌的滋味,似乎是被她欺负的哭了。
她的话说的重了?
好似也没有啊。
莫非是真在朝中被人针对?,这委屈终于藏不?住了?
杨灵籁有些?无奈地笑笑,像是对?待身边调皮的宠物一般,既是心里觉着这不?能扛事的模样?当真怂极了,又自觉自己该护着,却叫人吃了亏,有些?心疼,想把那些?不?长眼的人都弄一顿。
黑白分明的眼里倒映出他的模样?,眼角上挑,眨了眨,安慰道。
“郎君不?用担心,只?是随口问问,不?过一桩小事。”
“正巧,你入承敕监的事,我有了些?眉目,宫中传我去赴宴,怕是与那位魏娘娘有关,届时我会?打探一下?陛下?调你去那的意?思。”
依旧跪在地上的丫鬟,见大娘子说话变得轻声细语起来,心中一松,觉着公子再给个台阶下?,此事便也算过去了,受些?罚,也就好了。
可被温声关切的吕献之脸上却并未见到喜意?,甚至恰恰相反,透红的眼眶里早已稳不?住心神,声音里染上了许多?自嘲,酸涩又难听。
“确是小事,原本就不?该在意?我想说什么。”
“只?是日后能否也同?样?不?待我好,入朝一事皆是自愿,也不?想你自此受牵连。”
“灵娘。”
他停顿了些?,而这一声呼喊进了杨灵籁的耳朵里,她觉得与往常都不?一样?,从前这声灵娘里总有些?怯怯,可如今却带着些?悲愁。
“别待我与众不?同?了,我好似受不?住。”
他说完了,起身便要走,也不?管眼下?要落不?落的泪,像是迫不?及待,再也无法与她共处。
这都什么与什么,不?是在说朝中同?僚相处,为何又绕了回去,吕献之说她对?他的与众不?同?,那又是什么?
这一刻巨大的疑惑罩住了本是一心一意?想为人出头的杨灵籁,可打了个激灵后,她有了些?许猜测,他说的,莫不?是便是指她打算去宫中为他寻出路?
可即便是有了想法,杨灵籁心里还是忍不?住涌上一股陌生?的慌乱,甚至她这个不?信鬼神的人,竟然有一种预感。
预感若是任由他走了,日后必定?后悔万分,乱到她来不?及起身,坐在那想用声音喊住他。
“吕献之!”
可他的步子没停,还是要走,杨灵籁的声调忍不?住变得刺耳,只?想找一个借口拦住他。
“吕献之,你还没说,懂我什么,若是就这般走了,岂非是刻意?瞒我、骗我。”
这一句终于让那落荒而逃的人止住了步子。
他回首,以一种近乎疼痛的眼神看她,又低声吩咐那丫鬟以及屋中伺候的人出去,在全部离开后,却重新转头,背对?着她,不?看她,肩膀也随之微微下?沉,像是被什么压倒了。
吕献之阖了阖眼,酸涩感占据整个心脏,还是狠心告诫自己不?能再去为难她,强扭的瓜即便是获得短暂的甜味,也是结不?得果?的,更何况他也不?想叫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他去打破。
两个人的屋中,度过了一阵几乎吞没时间的沉默,响起了略微沙哑的嗓音,那里面满是遮掩不?住的颤意?。
“你听了,……只?也平添累赘,污了耳朵。”
“吕献之!你没说,又怎知我会?怎般去想,当然若是你有心不?告诉我,自然是随你言语,但这所?谓累赘的帽子我不?会?戴。”
说这话时,杨灵籁喉咙里发干,她吸了口气,却还是说了,有些?觉得自己是被什么东西冲昏了头。
“亦或者是,你就是觉着我与那丫鬟想的一样?,碍于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凶神恶煞的人,却又不?敢说,整个安肆园里怕我的人少不?得你一个,只?是任我待你不?算差,也是白白做了嫁衣。”
而这些?被她随意?说出口,暗带着自贬的话,也确叫吕献之破了防。他红着一双眼睛反驳。
“从未!”
几乎斩钉截铁的回应叫杨灵籁失神,怔住了许久后却也终于提起了心神,不?再如局外人一样?好似整暇地看他一个人笑话,也不?再自以为是地觉着吕献之要说的话与别人并无不?同?。
在这世上重活一次,她竟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小心翼翼,正如现在她问出这句话。
“我在你眼里,……什么模样??”
这样?试探的话叫吕献之原本想要堵塞住的心,又像是缺了一个口,涓涓细流却再也堵不?住了,他有些?欣喜,却更心生?绝望。
试探即代表怀疑,自我怀疑出现在她的身上,是不?合时宜的,她该是这世间最坚硬的,可以伤到别人,只?要不?累及自己。
可这份不?合时宜的出发点?是他,又不?禁让他确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那一次在客栈,他去寻她,没有费很大的力气,临走却用尽了全心气的才勉强接纳那份拒绝。他也因此给自己下?了决心,日后便守着那份界限,不?要再僭越。
可灵娘却还是一次次的朝他伸手,像是无趣了逗弄一只?喜爱的狸猫,也不?管会?不?会?撩拨到让那狸猫方寸大乱,只?是置身事外。
如今又是一次,她想要知道的,不?如便告诉她,日后赌一次肝肠寸断,纠缠不?清。
吕献之憋了憋要留下?的泪,从未去过赌坊的人,下?了最大的注。
在杨灵籁面前,吕献之脑中名为理智的弦早就不?见了,他彻底坠落,任由一切要说的,想做的,贪婪的,不?配的,冲昏头脑。
缓了许久,杨灵籁才听到一句句破碎的声音,带着鼻音,可怜至极。
“金明湖,我见你时,便知晓,你的确有许多?别人口中所?谓的贪欲,会?不?在乎很多?人,强行支取账面上的银钱,从不?觉着取之有愧,会?不?顾我的想法,从未告知一声便将所?有你喜欢的金子堆满整间屋子,长公主宴席上你会?为了能够取得权势之人的喜欢而不?择手段,即便那是一个坑,也能找到爬出来的梯子,你会?为了在国公府内如鱼得水,骗我去听你的话,只?是我却觉得这只?是人之常情,不?过无可厚非。”
“喜欢金银,权贵之人的通病,全身而退是因为许多?人都比你愚笨,中馈之权因为你回归二房,是因为你最合适,也最持家有方,院中人人自危,是因为你懂何为驭人之道,休书时你选择离开,是因为理智知道我护不?住你,……只?怪我自己。”
最后的这一句,吕献之说的很轻,可只?有他自己知晓,这份对?自己的责怪如利剑刺入心口,日日夜夜地作?痛。
很多?很多?的字从吕献之的嘴里说出来,杨灵籁开始觉得事情与她想的背道而驰,是火车脱了轨,也是飞机坠了机,也是老天给她开了大玩笑。
上一世,她渴求亲情的时候,遍体鳞伤;这一世她只?为了钱去荣华富贵,却有人想给她爱。
吕献之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她争辩,揭露她的恶,又为这险恶披上一层名为偏爱的纱,是他真的这么想,是很多?人不?曾给她的一路到底的偏袒。
到了这一步,他竟都克制着,不?想直言说一句她不?想听到的喜欢。
真是,傻透了。
“我去斋房,……文书还未曾看完。”吕献之有些?唾弃自己,明明做了决定?,却还是想逃,想尽快离开,他根本就没有把握去赌她的回应,懦弱至极,又如何做到灵娘嘱咐自己的强硬。
“吕献之……”
要跨出门槛的步子,因为这一声,悄然着收了回来,吕献之认栽了,他不?想对?她装作?听不?见,也不?想错失她的任何一句话,尽管不?是他想要的。
可他不?知道的是,杨灵籁也认栽了。
杨灵籁忍着打心底的羞耻,说出来的话都抹了一层别扭。
“别说那些?受不?住的话了,我没那么想。”
话音落下?,她偏过脸,若是吕献之继续追问,她实在是不?知如何应对?,甚至可能会?把人给连打带踢的扔出去。
而吕献之先是愣住,后又笑了,可笑着笑着,泪真的掉了。
一点?点?泣声叫杨灵籁挨不?住地回头,见他原地不?动,肩膀却暗暗地颤起来,以为是他没听懂,无奈地弯弯眉眼,谁知道原来在外面冷淡如冰的两榜进士竟然是一个哭包,她想再多?说几句,可人却又快步走了。
眼神随之黯了黯,长叹一声,也不?知他到底是听出什么了,她只?是想,想着或许不?应该对?他这般苛刻,或许也该试着……给一个机会?。
只?是,他这么笨,大概未曾懂。
若叫她再说一次……,算了,不?要想这种可能,她会?忍不?住也把这笨蛋的脖子也抹了。
第84章 并非白纸
前?院书房
吕献之照旧捧着手里还未曾看完的文书, 几日以来的郁燥一扫而空,心中不停念着灵娘说的那句话。
好像什?么都没说,也好像什么都说了。
屠襄原本?是想问今日晚间可否由他驾车去接公子?, 可关上屋门, 却只见一摞书本?后?影影绰绰的笑。
一向冷心冷情的人,猝然学会笑了是什么模样,大概就是春暖花开, 春心萌动, 一点也不是他那个恪守礼教、温其如玉的有匪君子了 。
承谏监,晚间散职后?
终于被准允回到公子?身边做事的屠襄, 指挥着马夫停好车架,老老实实地待在一边等着, 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承谏监的大门,每出一个身穿官袍之人,都要屏气凝神一下, 生怕怠慢了?。
直到穿一身浅绿色杂花纹路袍子?的吕献之迈步而出,眼见着人要走近, 见到自家公子?身后?还有一人, 正要上前?的屠襄止住了?脚步, 想起了?在大娘子?身边,有人亲口告诫过?他的万事都要守分?寸。
而那个于吕献之身后?一脸奉承的,正是他的下属官员正启年。
屠襄禁不住在心里暗暗比较,明明都是差不所颜色纹路的袍子?, 穿在自家公子?身上就是鹤立鸡群, 可穿在那官员身上便?是皱皱巴巴, 索然无?味。尤其那讨好的模样?,越发显得人模狗样?。
“吕大人, 您是不知晓,内子?凶悍,今日下职归府,怕是家中又要波澜四起,难以安睡了?。”
昨日还与人暗中取笑这位大学士嫡子?的正启年,今日就成了?吕献之身后?跟着一条狗,且还是一条会摇尾巴的狗。
正启年自己自然也是不愿意的,可这事由不得他。
任谁能想到呢,这个看起来闷头呆脑,只会诗词歌赋的白面书生,真发起狠来会是那般模样?。
而他自始至终都是夹在中间的那一个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
无?论张大人是如?何想的,实施为难的都是他,可吕献之只是动了?动心机,就把他推到了?死路,那文书扣押不给是张大人的命令,可这承谏监里并非一条心的,有收了?命令可以刁难的,自然就有为了?报大腿上赶着讨好的,吕献之稍微透露一点意思,被扣押的文书自然有办法到案桌上,而他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出气筒。
只略微想起方才,便?心里打哆嗦,这奚落骂人也忒狠了?。
吕献之处理公事的案桌,是刻意被安排在角落里的,那里不见光,周边可供活动的位置极其狭小,他被叫来,又被迫矗立在桌前?,先是见这位上官一言不发,后?又听人喊他,应地时候浑身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