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蘅芜月白
他似有似无地瞟了眼定定望着他的林若雪。
“有人要伤她,无论是谁,都不行。”
江淮睫羽轻颤,静静地站在那里,空气似有一瞬的凝滞,他面色平平,甚至带着几分漠然。
对面万氏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沉了下来。
“江小侯!这里没你的事,你不要捣乱……”
兴许是见自家主子还算镇定,原本退到万氏身后的芳华不知从哪里又来了精神,竟鼓足了勇气朝江淮大喊。
江淮没说话,淡淡扫她一眼。
芳华身上立即又是一个激灵,声线瞬间软了,连带后半句威胁也生生咽了下去。
林若雪望见万氏越来越青黑的脸色,心里有些发虚,指尖轻扯江淮的衣角,但那人就如同感觉不到一般,神情冷漠地盯着万氏,不发一言,不为所动。
“江淮,本宫再问你最后一遍。”
万氏扯着嘴角堪堪勾出一个假笑,绕身正对站在江淮面前。
她高扬起下巴,脸孔离江淮不过数寸之距离。
“你当真要为了这个丫头出头,顶撞本宫?!”
江淮顿了一下,然后一双眼直视着她,面无表情道:“不然呢?”
不然呢。
江小侯在心里不解。
多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多么多余的疑问。
难道真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东西比他的阿雪重要?
他又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像真的没有。
“好好好!”
万氏怒极反而笑,抚掌哈哈大笑起来。
从她有门第意识的那一天起,最恨的就是江家人这幅目中无人的样子,仗着世袭高门,瞧不上他们万氏靠军功而后起的新贵。
江皇后身在高位,好歹平时还知道装个端庄宽和,而这个江淮,毛头小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连装都不想装了!
“目无尊长,无法无天!”
“那你就替她承受剩下的这二十鞭吧,江小侯爷。”
她说后几个字的时候近乎咬牙切齿,后槽牙切摩之声依稀可闻。
“娘娘,您…….”
连芳华都被自己主子的这样的决定惊呆了,毕竟这不是别人,可是当朝皇后的亲侄儿,千尊万贵的江小侯啊。
她近乎惊恐地望向万氏,眼神提醒她切莫冲动。可万氏瞧都不瞧她一眼,依旧目光森然地死死盯着面前的两人,毫无一丝收回成命的意思。
“贱奴才,还不动手!”
芳华被震得一激灵,哆哆嗦嗦僵在原地,几乎快哭出来了。
打谁?江小侯?她怎么敢啊!
“你不动手,本宫就砍了你全族的脑袋。”
万氏的威胁的声音在身后森森响起。
她神情一凛,只好颤抖着身子挪着步子走向前。
“小侯爷,奴婢…….”
江淮定定站在原地,望着万氏冷笑一声。
隔空一抛,将手中染了血的鞭子狠狠掷到芳华怀里。
自己猛得向后一拂衣摆,撤后右腿,半跪了下去。
“动手就是。”
他神情淡漠。
砖地坚冷,他身板笔直半跪在地,不像要即将受罚,却反而像是等待加冕。
芳华颤颤巍巍走到他背后,颤声道:“江小侯爷…….得罪了….”
疼痛来临之前的宁静显得那样漫长。
鞭声划破空气,带着猎猎风声落到少年挺直的脊背上。
鞭子接触衣料的瞬间,顷刻爆开缕缕丝线,露出里层的青白色单衣。
少年闷哼一声,身子微颤一下又立刻挺直。
鞭子抡圆了一下又一下砸破单薄衣物,有殷红的血色隐隐从内里透出,开在玄色的衣袍上,像朵朵艳冶的花。
少年攥紧的双拳指尖发白,额上青筋爆起。
鞭子每次落下他强挺着的上半身就跟着轻颤一下。
咬着牙,豆大的汗珠顺着前额滚落下,却硬是没吭一声。
林若雪怦得一声双膝跪下,“贵妃娘娘,民女一人做事一人当,民女冲撞了您是民女一人之过,请娘娘惩罚民女一人!”
她以头抢地,前额狠狠撞上坚冷砖石,扬起一阵碎屑烟尘。
“林若雪,给老子站起来。”江淮挨着鞭子咬牙切齿道。
沁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背上是火烧火燎的疼痛,但现在的他忍着痛,却气得想把林若雪一只手提溜起来。
“你个笨呆子逞什么强,都疼成这样了…..”林若雪望着他咬牙忍痛的样子呜呜哭起来。
“娘娘您停手吧,小侯爷他娇生惯养受不住的!”
“老子才不是娇生惯养……”江小侯痛得额冒青筋也要为自己分辩。
林若雪几乎哀求着望向万氏,万氏笑眯眯地不为所动,看戏一般。
她流着泪,转头去求挥着鞭子的芳华:“芳华姐姐,您停手吧,小侯爷他流血了,不能再受了呀……”
芳华没停手却神情复杂,心想难道是她不想停手的吗!她也想住手可是她敢吗!
“林若雪,给我闭嘴,老子还死不了。”
江淮彻底怒了,似乎相比于身上的鞭痛,林若雪去求万氏这件事更让他难以忍受。
好在二十鞭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抽完了这个数目,芳华哆哆嗦嗦收回鞭子,“小侯爷…..奴婢得罪了…..”
林若雪赶紧去将地上的江淮扶起来。
少年豆大的的汗珠沾湿了前额的碎发,贴在苍白的面孔两侧。他在林若雪搀扶下勉强站起身,身后已经猩红一片。
他站起来,目光森冷地看了万氏一眼,万氏笑眯眯地同他对视,“江小侯,走好。”
“走吧。”
林若雪拉着他的衣袖小声道。
转身的时候她回头深望了万氏一眼,然后一只手搀着依旧强忍着疼痛挺直脊背的少年,慢慢地向宫门走去。
来时熹微,去时已薄暮冥冥。
晚风吹着少男少女的发,林若雪神色复杂地望向少年锋锐的侧脸。
少年却不看她,沉默着目视前方,不发一言。
林若雪咬唇低下头,他该是还在为自己方才乞求万氏的事情生气吧。
几乎所有人都出宫回家去了,徐伯看着车来车往的人流,却迟迟等不见自家侯爷和林姑娘,早就焦急万分,原地踱着步子。
等到日落时分,终于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可他走进几步,立即大惊失色。
自家小侯爷十几年来哪天不是神采奕奕箭步如风,何曾见过这般模样!
江淮挨打之事比他们回府的速度更快地传回安平侯府,侯夫人和侯爷早带着一群下人侯在门口焦急而盼。
“叫你平日里就知道看书浇花逗猫,万绮柔那狗娘养的欺负到我儿头上来了你也不敢放个屁出来!你们江家不是高门大户吗,怎么不敢去万家讨说法!”侯夫人眼中又簌簌地大滴大滴掉着泪,边哭边骂。
她原本就性情刚烈,儿子挨了打,还是被那个她一向瞧不上的万家中人,此刻又急又怒,对着一直在旁叹气声不断的安平侯就好一通撒气。
“淮儿被打了我这当爹的能不心痛吗!”安平侯素来平和,此刻也急火攻心,终还是叹了口气走过去安抚更加急火攻心的赵氏:“蓉儿先莫急,待我搞清楚了事情缘由,定不会让淮儿白受委屈。”
争吵声中,马车停在了侯府大门,往日那样飞扬倨傲的江淮被人搀下来,身后一片猩红。赵氏走过去只朝他身后望了一眼,立即泪流满面。
“孩儿,你受苦了!”
几名郎中焦急围着伏在榻上的江淮,侯爷侯夫人,还有几乎所有的下人都在屋子内进进出出快速走动着。
脚步声阵阵急急,一盆又一盆的热水和伤药在从屋子端进来又送出去,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林若雪。
她觉得不能走,因为今日之事毕竟由她而起,可留在这里又帮不上忙,反而占着地方像是添乱。
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索性就在角落中拉了张凳子坐下来,双手抱膝,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将自己几乎缩成一团。
奔波一天,几乎是口干舌燥。茶水就在手边,她却并不敢去拿,因为心中思绪万千。
自己应该叫大家失望了吧。
她低头咬着唇想,几根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小巧的下巴悄悄搁在膝盖上。
侯爷侯夫人疼惜她,叫她去皇后寿宴,可她却搞砸了,得罪了贵妃。
娘亲耗尽心血绣成的百鸟朝凤图,明明是那样纯诚的祝福,却因为她意气用事,反而引来了风波。
江淮为了救她替她挨打,身上那疼了还兀自强忍着不出声,可她却不顾他反对硬要去求坏人,叫他的□□变成了笑话。
混乱声中,少女低下头去,眼泪扑簌簌掉落在浅浅的臂弯里。
她委委屈屈蜷缩在凳子上,沉浸在自己对自己的失望中,连身边渐渐静了,侯爷夫人带着下人出去抓药,屋子里空了都没反应过来。
“林若雪!”
她懵懵地抬起头时,屋子里已空无一人,啊不,除了她自己,还有那个被上了一后背膏药的俊秀少年,伏在榻上,阴测测地盯着她。
江小侯就是江小侯,即使背上一层层伤药裹得粽子一样,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阴鸷神色,看不出一丝伤员应有虚弱之态。
夜色浓重,屋内烛光跳动下,将少年的眼睛映得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