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夫凶猛 第72章

作者:蘅芜月白 标签: 豪门世家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古代言情

  狱卒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转过身时却发现如今位高权重的都督徐青脸色莫名冷了,后知后觉自己怕是说错了话,匆忙寻了个由头便溜了出去。

  昏暗的地牢中只剩下桌前品茶的徐青,还有正中间,被锁链捆在刑架上的少将军江淮。

  徐青望着那陷在阴影中的刑架,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提步走去。

  他拎着鞭子在刑架前站定,歪着脑袋沉默地望了一会儿。

  像欣赏艺术品一般,望着少年素白衣身上绽出的自己亲手造成的伤口,正向外汩汩地冒着血珠,这才心情颇好地低笑一声,抬起一只腿踩在刑架前的台阶上。

  “原来江小侯爷的这副身子,也并非是刀枪不入。”

  他的声音在黑暗的牢中显得尤为森冷,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终于费心捉到了猎物,挂在树上好好搓磨。

  然而这挑衅对江淮并无作用,刑架上的少年垂着浓密的睫翼,自被绑在这里便一言不发,哪怕带着铁刺的鞭子抽在身上也不过是闷哼一声。

  少年向来寡言,即使如今落入敌手也秉持着武将应有的肃冷,轻易不动声色,更撬不开口。

  然而这副冷刻沉默的样子却比破口大骂更让人难受,这满场的寂静就像是一根尖利的刺,狠狠扎进徐青原本摇摇欲坠的自尊。

  京都习武十几年,可他那偏心的师傅却总说他心思不正,从来都提防着他。他费尽心思才将那个天赋异禀的江小侯爷挑于马下,可不但没受嘉奖,反而被赶出京城沦为笑柄。

  眼前这少年出身高贵容貌俊美,他一出生便什么都有了,而自己….却生生被逼到偏远北境,投奔鞑靼才偷一线生机。

  过去所有受下的屈辱从头翻涌,徐青暗暗咬牙,脸色瞬间又变得森冷难看。

  “江淮,曾经公然羞辱于我时你何等威风,想破了脑筋也料不到如今会落在我手里吧!”

  阴森可怖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回荡许久,过了好半晌,少年却连指头尖儿都没动弹一下,只垂着头,覆着眼睛的白布沐在阴影中的暗色里,像是完全是无视了眼前人的存在。

  徐青这回倒不急着生气,他低头,陡然看见他身上足足几百道殷红的鞭伤和刀伤,心下只觉得畅快。

  什么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战神将军,不过是败于他计谋之下的血肉之躯罢了。

  这些年日日折磨自己的被逐出师门的屈辱便渐渐淡了下来,他绕着刑架边走边笑道:“江小侯爷目下无人惯了,见不得我们干这些偷袭的勾当,可如今自身难保了,还要强撑着那点儿可怜的将士风骨么?”

  回答他的还是一片沉默。

  徐青像是料到如此一般,望着一言不发的少年嗤笑一声,鞭子在手中一下一下轻点着。

  “江小侯爷骨头硬,不怕死,我知道。”

  怕是对方听不见似的,他刻意将身子又凑近几分——

  “但如若,我能将林姑娘带到你面前呢?”

  话音落下,在房间内回荡久远,直到最后一个字也消散于暗色。

  少年苍白的指节终于微微颤动,在黑暗中攥紧成拳。

  身上的锁链渐渐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强压着被束缚的人心中翻涌的心绪。

  一片寂静中,少年覆着白布的面色苍白,终于第一次于阴影中抬起了头。

  “徐青,你找死。”

第64章 验身

  他的声音并不大, 白布覆面亦看不清神色,甚至由于一身的伤损,在黑暗的牢狱中还没有凳子划过地面的声音突兀。

  可这句话进了徐青的耳,却本能地叫他周身发寒。

  他望着江淮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脸, 越发痛恶地发现, 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少年轻易出口的一句威胁, 依旧是他除之不去的心病。即使在如今自己处于绝对优势的境地中再听见, 也还是本能地叫他攥紧了那只被他亲自废掉的右手。

  暗室里 ,他几乎听见了自己牙关搓磨之声, 可任凭他如何颤抖着想要使劲,那五指也只能软弱无力地松垂着,利刃一般地刺痛他,时刻提醒着,自己如今只是一个刀都提不动的废人。

  “嗖”一声,手中的长鞭再一次向面前的少年狠狠甩去, 可由于胳膊颤抖得厉害,那鞭身甚至全然没触及到少年的衣衫,只“啪”一下不留情地砸到刑架的石阶上。

  只有鞭尾草草扫过江淮冷白的颈侧, 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江淮, 你还当自己是当年京都那个风光无两的侯府嫡子?区区一个大乾的弃子,安敢在此叫嚣!”

  刑架上的少年垂头静默半晌,终是忍不住喉间一甜,一口热血喷溅而出, 引得身后的刑架也剧烈摇晃。

  徐青低头, 在石阶上蹭着沾染到自己鞋尖的那一处殷红血迹,莫名又觉得舒适起来, 他挑眉笑道:

  “果然,叫我猜对了,那姓林的小女子才是你江小侯爷的心头软肋。”

  “只可惜——”

  他打量那被搓磨得几乎看不出生机的少年,神情讽刺:“你江淮如今在京都不过是生死不知的一条丧家之犬,就怕我递出消息想要瓮中捉鳖,那小女子恐怕也不愿意为你以身犯险罢——”

  “你怕是不知道,白帝城的战况传到京城的第二日,安平侯府便有几辆马车齐齐出城,你那相好的小女子,想是已经逃到金陵避难了。”

  话音落下半晌,像是什么东西突然被抽动,果然望见那少年的身形在黑暗中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那颤抖被徐青捕捉去,他心中只越发得意,望着那少年慢慢笑道:“想当年,你为了那小女子废了我的手才落得这般下场。而如今她大概却不愿意为你这旧时情郎舍身一试,或许她会卷着你侯府的钱财,逃回江南嫁人了罢——”

  “毕竟,谁也不愿,给一个弃城而逃的叛臣守一辈子的寡。”

  “江小侯,这被人抛弃的滋味,可还好受?”

  刑架上的人沉默,徐青笑着不依不饶问道:“怎么不答话了?那小女子若真就如此,你待如何?”

  他恨他到极点,怎会满足于□□上的折磨?这么些年奔逃生涯,徐青早恶狠狠地明白了,彻底杀死一个人,还是要诛心才好。

  他让自己沦为京城的笑柄,那自己自然要用对方最在意的人,捅他最狠的一刀。世态炎凉,他从不信尘世男女的狗屁诺言,而那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女子,自然也不会为他而来。

  牢中又陷入一片寂静。

  唯有水滴沿着腐木悄然落下,嘀嗒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终于自刑架上抬起头,苍白面容竟噙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那低哑声色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尤为清晰。

  “她若如此,我岂不欣喜若狂?”

  江淮的唇角还淌着暗红的印记,那白布覆盖下的睫羽颤了颤,那笑容中便带出了几分苦涩的自嘲。

  满身原已麻木的伤口骤然又痛了起来,那个记忆中鲜活的小女子又站在眼前,他极力想睁眼去看她的面容,可眼前太黑,他如何努力也看不真切。

  那个生来便福薄的姑娘,十二岁便没能等到自己的父亲,而如今,又没能等到允诺要回家的自己。

  明明许给她一场最盛大的婚仪,可怕是终要失约于人。终究是他,亏欠了她的希冀,亏欠她太多。

  黑暗中,少年又勾唇笑了起来。阿雪,你若如此薄情寡义,我岂不欣喜若狂?你若能忘掉我,忘掉京都的这一切,回到江南重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娘,我岂不欣喜若狂?

  当初那个威风凛凛的小霸王怕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多年后的今天,身在无间暗境中,唯一的一点希冀,却是能让自己挚爱的女子,忘掉自己。

  他抬头,隔着白色的纱,极力想将那微弱光亮衬进眼底,可命不由人,没等他瞧过去,那少女的身形又一下散尽。

  胸口那颗怦然作响的血肉骤得猛烈缩紧,少年唇角的淡笑终是像蝶翼般振翅散去。

  阿雪,实在抱歉。

  是我又叫你难过。

  *

  侯府正堂,一片花白的缟素之中,一块檀木金字的灵牌上刻着“江氏嫡子江淮之位”,林若雪跪坐在江淮的“灵位”前,续上了案旁的长明灯。

  小芸同样一身白地走进来,蹲在了她身旁:“姑娘,上官小姐说了,上官元帅人在西境局势紧张,上官家的人不便出席,望小姐见谅。还有邓公子那边也同样,不便出席但悄悄送了许多钱财过来,说是希望能略出薄力。”

  林若雪跪坐回脚跟,轻放下手中剪刀,道:“情况特殊,如今朝堂上晦暗不明,他们能做到如此,已是雪中送炭。”

  她又朝一旁停着的棺木望了一眼:“京都的其他人呢?那些旧时同侯府交好的其他世家呢?”

  小芸语揶了下,方低着头道:“剩下的那些帖子都没有回应,大抵是不愿意来的…….”

  林若雪淡淡点头,“不来也好,来了恐生事端,今日之事,要尽量快。“

  她站起身,招呼跪在堂外的下人仆从走进来。

  今日她按照江文鸢死前的嘱托那样,假装为江淮操办白事,尽量在万氏一族发难前抢占先机,为江门争得一丝游刃的余地。

  走进来的仆从白花花地跪了一地。

  林若雪手捧三根灵香跪在灵位前,小芸在一旁高喊一声:“拜!”

  堂内顿响起一片恸哭之声。

  留下的仆从大多是曾经受过侯府恩惠,自愿留下的。如今江府一连失了两位族人,他们哭得也都真切,真心为了侯府的一朝之变,流泪唏嘘。

  哭完了,林若雪向门边招招手,几个一直侯在门边的壮汉会意走进,四个人分别站在停放的棺木的一角。

  站在最前的一个大喊一声:“起!”几个人纷纷使力,眼看着就要将那棺木抬离地面。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先是一阵刀剑和石器碰撞之声,不用想便知是有人硬掀翻了侯府门口的石狮子。再是一群人高亢的争执叫骂声,随着纷杂脚步离厅堂渐近。

  急风骤雨从来由不得人,该来的终是来了。

  林若雪跪在原地闭了闭眼,给那几个壮汉比了个手势,那几个壮汉会意,猛地用力抬起棺木就要向外跑去。

  就要抬出正门的时候,却迎面伸出一只踩着锦纹长靴的脚,猛地向那棺木踹去。

  “碰”一声巨响,黑色的棺木倏然坠地,狠狠砸在砖石之上,溅起一阵烟尘。

  那靴子嫌弃似的在门槛上蹭了蹭,走进一个一身华服的青年男子,那青年面貌清秀,面上的笑容却颇有几分阴毒。

  他身后跟着一群身配兵器的护卫,一身锦衣在这满堂的缟素中尤显的扎眼。他先是冷冷地环视了一圈厅中的陈设,而后嘲讽地笑了一声:

  “那逆贼尚还不知踪迹呢,你们这是急着做什么?!”

  林若雪望着来人,从蒲团之上站了起来。

  这人她认得,当年在宫中庭宴之上见过几回,是万绮柔一母同出的胞弟,眉眼和万氏颇有几分相像,甚至比起万氏更多了几分阴毒。

  原先江淮还在京都时,万麒便对这个闻名京都的小侯爷深恶痛绝。抛开江、万江家原本就是对头不说,江淮人虽霸道,却着实从容貌、武艺还有知名度上处处狠压他一头。

  他本是个心性极高之人,偏生总有人处处拿他和江淮比,而自己又处处比不过,时日长了都有心理阴影了,每每深夜想起便咬牙切齿。

  如今江文鸢那个病秧子已死,安平侯又落得这般光景,听家中长辈说要来安平侯府拦棺,他当下便自告奋勇揽了这个活儿,誓要借此机会狠出一口恶气。

  林若雪缓缓走过去,站在万麒的面前,福了福身道:“妾身林氏,见过万二公子。”

  “妾身?妾哪门子的身?”

  万麒回过神来,望着眼前一身缟素的少女冷笑,“分明还未成婚,却胆大包天擅自给这逆贼操办丧仪,天下竟有女子上赶着当寡妇?”

  逝者的棺木尚在堂中,这话实在是过于刺耳。有地上跪着的下人都忍不住,咬着牙就要站起身冲过来,却被林若雪的一个眼神止住。

  林若雪缓缓转过身,面上看不出喜怒,只垂眸望着地上的砖石,平静道:“万二公子请慎言。少将军是为了大乾的子民战死,逝者为大,还请万公子看在斯人已去的份上,让妾身将他的棺木葬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