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闲鸿在空
然而周末伏却并未入座,只是立于韩江云面前,深深弯腰向他作了一揖。
“那我便明说了,我今日是来向韩兄赔罪的。二十五年前,我误会你用邪门歪道害人,将你逼落山崖,差点害了你的性命。十七年前,又以小人之心度之,恐你报复,便设了赌局将你困于这瓶山。如今思来,属实卑鄙至极,特来赔罪。”
韩江云的面色晦暗不明,“不必了。那赌局是我输了,我输了我便认,这地方我出不去,就不送你了,你自己走吧。”
“我是真心来道歉的,那时我与你打赌,谁可从白璧城的百姓身上先取下一百只布扣,可那里是我的家,凭我周家的财力谁不会帮我?而你明明有一万种方法让他们听令于你,却不肯将蛊术用在那些普通百姓身上,宁愿输了赌局。我那时便知自己错了,只是没有勇气承认,却也没想到这瓶山真的困你至今...我希望你不要在将那赌约放在心上了,这地方你想要离开,随时可以...”
赵芥还是第一次听这故事,只觉得这二人当年简直无聊至极,还不如打一场来得实在。可如此不公的赌约,竟真的禁锢住了那个尚有宏愿的人,韩江云简直执拗得可怕。
“说完了吗?”韩江云的脸色更阴沉了,“说完了就走吧,不然我可真要动手了。”
“唉,韩先生,你还真是别扭啊。”
既然答应了要替人从中调停,赵芥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
可韩江云只觉得两边的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话这么多?”
“那大概是被您的徒儿传染了。”赵芥冲他粲然一笑,“您曾被蛊术所困,所以不肯轻易对他人用蛊。曾被姜惜时的一诺所救,所以不愿对别人毁诺。可韩先生禁步于瓶山十几年,却也从未放下过要对抗砀夕族的初心,智计筹谋,殚精竭虑,实在让人佩服,虽然这其中也有些疏漏...”
韩江云未料赵芥是在夸自己,正有些飘飘然的时候,却突然听见“疏漏”二字,脸一下子又垮了下来。
赵芥却显得理直气壮,“怎么?想要我死在赤碣山上,还不是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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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尾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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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赵芥的话,韩江云张了张嘴,终是没说出一个反驳的词。
他承认自己那时的确是算错了,既没算到赵芥与那恶果们的羁绊,也没算到自己的徒儿足以救赎这个曾似草木,也似恶鬼的人。
以至于此刻,他听着赵芥口中说出这些话,只有种虚诞之感。
见他有些恍惚,赵芥便又接着说了,“可如今一切终于落定,想来韩先生的心里已再无放不下之事吧?什么赌约,什么周楼主,在您看来早就不值一提了吧?”
“我不下瓶山,只是因为我习惯了这里。反而外面那些乌糟的地方,我现在一点兴趣也没有。”藤椅上的人骤然起身,要进屋里,只不过临走之前扭头说道,“莫川谷,晚饭你做。”
莫川谷赶紧老实答“是”。
韩江云这话并未谈什么释怀与原谅,可在周末伏听来,却似是松了一口气,他感激地朝赵芥点了点头。
于是整个午后的时间,赵芥都在帮着莫川谷准备晚饭的食材,而司南柏和周依娆则被派去了河边洗洗涮涮。
去打水的赵芥偶然听见那两人的对话,有些拿不准真假,回来便学给莫川谷听。
“司南柏对依娆说,单凭你这至阴至凶的生辰,普通人谁能镇得住,难保不会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而我偏就是至吉至阳的生辰...”
莫川谷听罢却笑得肚子疼,“你听他胡说!司南柏是师父捡回来的,浑身上下就一块写着‘司’姓的玉佩,他连自己准确的年龄都不知道,何论什么生辰?”
“啊?”赵芥吃了一惊。
“他这人就是个欠的,别人追着他的时候,偏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清高样子,也不知道在装什么。等人家不理他了,反而后悔莫及了,只得再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你说师父别扭,我觉得他这位大弟子大概是学了个十成十!”
赵芥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
“不过阿芥,你什么时候琢磨出了对付师父的办法?竟将他堵得哑口无言了。”
“对付脾气古怪的老人家,大概就要比他更疯更古怪吧?”
莫川谷深以为然,还不忘顺带夸奖一下自己,“我果然还是太乖顺了!”
“他能容许我无礼,也只是因为他是个好人,也并不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过我也想能够与他好好相处,过往不论。”
“阿芥,谢谢你。”莫川谷不免有些动容。
在瓶山上一向要自食其力,几个人忙活半天,终于吃上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只不过夜色已浓,韩江云又要开口下逐客令了,他咂摸着一根鸡爪子,冲着周末伏说道:
“你也看到了,我这里一共五间屋子,没有你睡的地方,所以你还是得下山。夜间山路不好走,你女儿就留下吧。”
正当周楼主犹豫时,莫川谷没羞没臊地开了腔:
“师父,你忘了我和阿芥可以睡一间,所以刚刚好!”
韩江云被他气得鼻子冒烟,起身回了房,徒留啃了一半的鸡爪子被丢在桌子上,砸得碗筷叮叮当当。
赵芥和莫川谷便干脆也跟了进去,他们还有一事要问他。
莫川谷自怀里取出一只方形的小小木盒,打开盖子,里面是那只已经僵死了的蛊虫。
他向韩江云解释道:“师父,最后一战徒儿能死里逃生,全凭这命悬一线。我将死之时,它自阿芥的身体里又飞了回来,却不似从前那样汲取我的养分,而是仿佛将她身体中的力量带给了我,是用她在疗愈我的伤口。可待我好转之后,它便好像耗尽了生命,虫尸自我手腕中脱出了。”
这过程是二人醒来之后,又加上目睹了全程的殷无央,三人拼凑出来的,除此之外,对于莫川谷能活下来这件事,再无其他解释。
可这又着实不合常理,此刻只能指望韩江云可以解答一二了。
“我从未听说过,命悬一线有如此反哺的可能,您可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这蛊可算是解开了?”赵芥问道。
韩江云望着那蛊虫的尸体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这蛊虫来自于姜惜时,我曾听他提起过一句,可这话有些无根无据,更因为从未得到证实,便只能被当做传说,知道的人也并不多。”
他一边回忆着,终于说道,“命悬一线,其实是情蛊。若两人相爱,饲蛊人与合蛊人之间的界限,便不再分明。可惜无人印证,究竟如何不分明,也不得而知了。至于这蛊是否已经解了,我看,也不那么重要了吧?”
韩江云望着面前的两个人,这话一说出口,突然有些后怕。
怕这蛊虫若如了自己的意,最开始选中的不是莫川谷,又会怎样?
怕自己的那“纰漏”若真的将赵芥害死了,又该是如何的光景呢?
他恍了神,可莫川谷却笑了,“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阿芥,我就说我和你是天生一对。”
“行了行了!你们俩要说什么回房说去,在我面前恩恩爱爱的像什么话!”
韩江云瞬间回神,果断将二人轰走了。
莫川谷这间小屋在小院儿的最东边,屋里一样简陋得很,却有只硕大的木头柜子,赵芥好奇地凑过去看,才发现满满的全是话本子。
她随手翻了几本,挑挑拣拣地看着。
大概是第一次让赵芥住进自己的地方,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周到。莫川谷在一旁忙前忙后,又是铺床,又是整理衣服,显得有些局促,便并未留意赵芥到底在看什么。
“阿芥,夜里冷。我去烧水,给你烫烫脚再睡。”
“好。”赵芥随口答应着,看得更入迷了。
不多时,那人端了木盆回来放到床边:“阿芥,过来坐到床上吧,把鞋袜脱了。”
赵芥依言坐在床边晃荡着两只脚,莫川谷高高挽起衣袖,半蹲在地上帮她挽了裤脚,将尚有些烫的水轻轻撩到她的脚上。
看着莫川谷盯着自己的双足目不转睛的样子,赵芥便想起了刚刚自己在那本书上看到的批注,意有所指地吟了出来:
“玉趾纤纤回娇步,最是夭夭风流姿。”
莫川谷顿时脑袋“嗡”地一声,头大如斗。
他立刻瞥了一眼被赵芥倒扣在一旁的书,低调到不行的青灰色封面,不是那本,还能是什么?
“阿芥,你听我解释!那书不是我的,不是...我是说那书是我买其他话本子的时候偶然夹带的,我根本不知道有那一本!那诗也不是我写的,也许是那书局掌柜写的,反正不是我!”
“反应这么快?说明你对那书熟悉得很啊。”赵芥低眉道,老实说她也没想到能在莫川谷的话本子里翻出一本极尽淫词艳语的禁书,虽然她没觉得这有什么,不过此刻还是想逗一逗那个人。
“熟悉?不不,不熟悉!刚拿到的时候我是翻看过,可后来就没看了!”莫川谷在床前急得团团转,“阿芥,你别那样想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他这幅火烧火燎的模样让赵芥看得忍俊不禁,“别转圈子了,我洗好了。”
莫川谷赶忙将木盆端走,一头扎进了院子里,焦虑地久久不敢回来。
然而等他终于鼓起勇气重新进屋的时候,赵芥身上只着一件贴身的寝衣,已经靠着床头缩进了被子里,只不过手上还捧着那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阿芥你...”莫川谷顿时泄了气,只当她是在敲打自己。
赵芥却掀开了被子的一角,拍了拍身边的床榻,“过来。”
“啊...哦!”莫川谷差点以为自己今天晚上要去跟他那倒霉师兄挤一间了,忙不迭地脱了外衣蹿上去。
身旁有了更软的人肉垫子,赵芥便放弃了梆硬的床头,整个人倚了过去。莫川谷见她还不肯放下手里的书,便讨好地将她圈在怀里,老实认错。
“我错了阿芥,我不该看这种书,我保证就这一本,明天就烧了,原谅我吧!”
赵芥却好像没听见,只是揪着他的耳朵,将莫川谷的脑袋拉到了那书的面前。
“你看这里写的是什么意思啊?”
“啊?什...什么?什么什么意思?”
莫川谷一脑门子问号,刚要去看赵芥手指的地方,却被一双柔软的唇畔堵住了嘴。
“试试不就知道了...”
赵芥呢喃着倾身压上来,一双玉指驾轻就熟地剥开了莫川谷的衣衫,至于手里的书,早就被丢到床下了。
莫川谷轻笑一声,方才知那人刚刚都是在逗他,“好啊你...”
“莫先生看了这么多,可学到什么了?”
“我一向无师自通。”
那人自信得很,于是赵芥顷刻间软了腰,便更贪恋他身上的温暖。然而脸颊刚一贴上莫川谷的胸膛,却被那里结着厚痂的伤口刺了眼睛。
经过月余的修养,那曾被自己的手指贯穿撕裂的地方仍显得狰狞可怖。
赵芥微颤着手指轻轻抚上那伤口,脸上是无法言说的悲伤。
虽然自己真的并不在意,但莫川谷知道她心中的痛楚,想要替她消磨几分,便干脆调笑打趣道:
“怎么?我这伤口实在太丑,让你对我失了兴趣?”
赵芥知道他的意思,却也忍不住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而后又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我曾以为男女之情,不过为了一个欲字,所以对这些嗤之以鼻。”
赵芥的鼻尖和唇瓣游移与莫川谷的脖颈之间,每吐出一个字,温热的气息便于那白皙的皮肤上激起一层涟漪。
“可如今才知道,情欲二字,乃是有情方才有欲。而莫川谷,我只对你有欲望...”
面对如此动人的情话,面对挚爱之人于自己面前毫无保留的交付与绽放,莫川谷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那一刻他只想溺死在这个寒夜最炙热的春流中,与怀里的人就这般纠缠一世,纠缠生生世世。
“莫川谷,明日我们便回客栈吧,我想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