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柚
我知道这是接受了我的行礼,并让我起身的讯号,于是我便直起身子径直坐到的了案台西边的矮榻上。
今天一进殿便觉气氛有些异样,所以我自当不敢擅动,只小心地捏着手里的盏尖,借着氤氲的水雾微微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皇上。
只见正位之上的那个人紧拧着眉头,不耐烦地将书案上的奏折一股脑推到了一边,以致于高处的几本差些掉落到地上,幸好穆公公眼疾手快地上前稳了稳。
“这些折子,朕越看越纳闷,所以特意唤你过来替朕解解愁。”皇上眯了眯眼,指了指桌子上的那沓奏折,朝我发话。
我呆痴地仰着脑袋。
穆公公冲我使了个眼色,转而又将目光落在桌面的那沓奏折上。
他的意思是……让我去翻阅奏折?
这我可万万不敢!
要知道,呈到长清宫的奏折无一不是朝中要臣所写,其内容必然是与国之大事相关。我寻常时为了避嫌,从不窥探其中的内容,更何况现在当着皇上的面,我更不敢去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了。
我摇摇脑袋,诚惶诚恐地说:“皇上的意思,梨儿不懂得……”
皇上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不悦地说:“朕让你看,你大胆去看便是,朕绝不怪罪于你。”
见皇上这般姿态,我心里更加没底了,不禁连退了几步说:“奏折这种圣物岂是我等女儿之辈所能企及……”这要是让朝里的那些老臣们知晓了,岂不是要气得跳脚!
坐上之人突然哈哈笑道:“梨儿,你躲什么,朕有那么可怕吗?”
皇上早年征战四方时留下了许多传说,人人都说大渊国的皇帝暴虐无情、性情不定,但是我知道,他对我却是极其温柔与爱护的,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未与我红过脸,更不曾严厉责备过我,但我仍惧怕他身上那与生俱来的威仪。
我小鸡啄米般点着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皇上,梨儿近来做了些错事,梨儿知错了,还请您万万不要这般折磨梨儿……”
皇上捻了捻盏尖,露出了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哦?你都做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皇上身为渊国之巅的那个男人,拥有着交织错杂的情报网,他恐怕早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了,此时偏还明知故问,真是个老狐狸!
我在心里暗念着,面上却不敢显露这份情绪,我想了想说道:“第一,我不该在晚宴上当着朝臣的面顶撞琉妃。”
皇上意味不明地撇了我一眼,“那你应该去跟琉妃请罪才是。”
我立即摇头,“我不是皇家女儿,又非名门高户子弟,实在不敢劳烦娘娘替我说亲。”
言下之意就是:我没错,是琉妃自作多情、擅作主张,我凭什么要去向她道歉!
琉妃已不是第一次替我做主说媒,以往的事我也就不计较了,但这次格外让我膈应的是,她相中的正是大理寺卿家的二公子、那个传说中稚若幼童的痴傻之人!
想我虽然并无显赫的家世,但到底是皇上亲封的栖晴郡主,即使再不济,也不至于和那样一个半傻之人渡过余生!
穆公公垂着眸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往我这边走来,语重心长地劝我说:“小郡主,琉妃娘那样做也是为您好,您可莫要再跟她置气了!”
我受宠若惊,连忙上去搀扶着他,“公公提点的是,梨儿心领了。”
我又将目光转向主座之上,起身走上前跪拜道:“皇上,昨夜梨儿无意间冒犯了您,是梨儿的不对,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梨儿吧。”
琉妃是皇上的宠妃,我昨夜一时冲动在朝臣面前顶撞了琉妃,此时才意识到这一莽撞之举已然让皇上丢了颜面。
不过我心底清楚,皇上既然让我完好地出现在这里,是断不会再与我计较这些的。
果然,他听了我的话后,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微微“嗯”了一声,而后歪了歪头,意味不明地望着我,“梨儿有这层心思,朕甚是欣慰,不错,有长进了。”
我垂眸道:“是陛下教导有方。”
我说这话时没有丝毫恭维之意。
皇上不愧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他将权术人心掌握地无比熟稔,我常年伴他身侧,多少也学到了些东西。
皇上眯眼哈哈笑着,忽然丢来一个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说:“听穆公公说,你今日身子不适,可我看你这不是好着呢?”
身子不适只是之前拿来应付穆公公的话,事实如何只有我清楚。
但见皇上起了疑,我自是不敢隐瞒,便咬牙说出了真相:“皇上,梨儿昨夜散心时撞见了二皇子和兵部侍郎在密谈,一时受了惊,所以恐无法安心守在皇上身侧,这才派人来告了假……”
皇上平素最忌讳结党营私,朝中但凡有这个迹象,都会被第一时间处理掉。
二皇子是他的亲子,兵部侍郎与我素不相识,我本不该如此出卖他们,但是,我有着自己的小心思,我之所以毫无顾忌地向皇上坦言,内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宫城上下暗卫众多,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昨夜兰芷亭中所发生的一切恐怕早有人呈报到了长清宫。
若真如此,我现下这般倒也不算告状,勉强算是拥护皇上的表现罢了。
我犹记得皇上曾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说,在这深宫之中,只有他才是我的倚靠,他会始终护着我,不让我受伤害。
而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好好活着。
所以自此之后,我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背离皇上,因为我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就是我头顶的那片天,是我最强大的守护者。
“哦?”皇上似是极感兴趣,他扬了扬眉,问我说:“他们都谈了些什?”
这可算是问到我了,我敲了敲额头,仔细回忆着。记得昨夜他们言辞含糊,说的都是些我听不懂的东西,我实在挑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语。
我尴尬地摊了摊手,对着皇上做苦脸状。
“罢了,你不必复述了,我都知道。”
“啊?”我呆怔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
“皇上的意思是,昨儿个晚上你们的所作所为他都清楚着呢!穆公公朝大殿的西南角努了努嘴。
我顺着他的目光朝那个方向望去,只见那处挂着一帘淡青色的帘幕,目光所及之处,一道颀长的身影在其上若隐若现。
是影卫。
这些人是皇上特意培养出来的亲卫,他们步履轻盈、身形矫健,颇有来无影去无踪之势,因此常常被派去执行一些机密的任务。由于身份的特殊性,他们整日活动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如同暗影一般,故叫作影卫。
我虽常侍在御书房,但见到他们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因此可见影卫一行人的隐蔽性。
“罢了罢了,昨夜的事暂且不提,”皇上缓了缓神,突然肃穆起来,“眼下还有件事情需要你替我完成。”
他抬手从案台角落里抽出了本奏折,示意穆公公传递给我。
穆公公近来腿脚似乎是越来越不利索了,走起路来颇有些忍痛之意。
见这般情形,我哪敢劳烦他,三两步便迎了上去接过奏折。
“你看看,那些人办得都是些什么事!”皇上深拧着眉头,向我抱怨着。
见他表情如此凝重,我也不敢大意,只手小心翼翼地翻开奏折,仔细研读了起来。
看着看着,我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奏折上说,边境晋城近年来收成丰硕,百姓皆丰衣足食、无所忧虑。但到年底清算时,财物却连连亏空。
仔细想来,这其中必定大有隐情。
晋城是渊国和熠国交界的一个边城,它虽然不似帝都那般繁华,但那儿山清水秀、极其养人,又因为其重要的地理位置,所以它是渊国不可或缺的一座城池。正因为它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历代皇帝都将自己最亲信的人调去晋城管辖。
眼下掌管晋城的人正是幽美人的胞兄谢洪畴,或许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户部的人才不敢妄动,而是将盘点时所发现的异常如实呈报给了皇上。
皇上看到了这些奏折后,一直没个好脸色,显然,他是极其愠怒的,毕竟谢洪畴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没想到竟然在他的地盘上出了这档子事!
“皇上,这是您的家事,梨儿不敢妄议。”我低头垂眸。
幽美人是皇上的宠妃,那谢洪畴作为幽美人的兄长,自然也与皇家沾亲带故,于情于理,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我只不过是个外人罢了。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后,我更是不敢随意开口了。
“我寻思,谢家好歹是皇亲国戚,想来未必会贪金敛银,那谢洪畴更是没理由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做中饱私囊的事,我总觉得这事另有蹊跷……”
皇上将毛笔竖在砚台上沾了沾,我见状旋即从一边的书架上取来一份空白的墨纸铺在桌上。
我伏在案上,见皇上一笔一划地在纸上书写着,不禁出声问:“皇上的意思是,让五皇子去查这件事情?”
皇上点点头,目光突然变得深邃了起来,他揉了揉眉心,缓缓说:“你也随他一起去吧。”
我惶恐地摇摇头:“梨儿一介女流,与皇子一同出宫查案恐有不妥……”实话是,我才不愿沾染那些是非呢。
只听皇上的声音忽然有些沙哑,他仰头闭眸说:“你亲生母亲的衣冠冢就在那晋城,你替我去见见你的母亲吧。”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人正面提及我的娘亲,我的心里不禁没由来的一阵心悸。
我常常想,我的娘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为什么会被那么多人惦念,又为什么会早早就离开了人世间,以致于我这十七载,只能以一个孤女的身份苟活于世……
我静默了许久,皇上也没有做声,大殿里瞬间如死一般沉寂。
正在这时,门外的小太监通报说幽美人在殿外求见。
皇上侧身凝视着我,我瞪大了眼睛,瞬间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我迅速提起裙子,匆忙退到了幕后。
“妾身给皇上请安。”隔着帘幕,只见一女子轻点足尖,飞速地飘到了皇上的身边。
这人正是幽美人。
因为她是乐籍出身,所以体态轻盈、腰肢纤细,走起路来如莲花点点,万分怜人。
她总是扑扇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喜怒皆显于色,一副单纯无害的样子,所以在后宫诸多嫔妃中,就数她最受皇上宠爱。
见她飘然而至,皇上的脸上不禁一扫之前的阴霾,整个人瞬间眉开眼笑起来,他挑眉问:“爱妃怎么来了?”
“皇上,妾身听闻您近来公事繁忙,妾身唯恐您过度操劳伤了身子,特意熬了些汤水送了过来。”幽美人示意随侍婢女将茶盘放在书案上,而后笑吟吟地将装有羹汤的碗盏取了出来,端到了皇上面前。
“爱妃有心了。”皇上抬眼看了看,又侧眸与穆公公对视了一眼,穆公公立即上前接过碗盏,将其放在桌案上。
“皇上,这是妾身亲手为您熬的,您趁热喝了吧!”见皇上表现淡漠,幽美的人话语里难免略显失落。
“好、好、好!既是爱妃亲自做的,朕定要仔细尝尝,”皇上的眼底隐约有丝柔情,不过这情意转瞬即逝,只见他扯着嘴角笑说:“好爱妃,朕这里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待一切都忙好,朕亲自去榴心宫看你可好?”
听到皇上这样说,幽美人便乖巧地施礼退下了。
我藏在暗处,只见皇上轻捻着盛满汤汁的碗盏,稍一侧,便尽数倒入了一旁的紫砂盆里。
“梨儿,你来。”
正厅之上,皇上瞬间敛起了方才的笑意,朝我藏身的方向唤了一声。
我自幕后转出,懵懵地望着他。
我实在不解他方才的所作所为。
照理说,幽美人心思单纯,不善勾心斗角,不正合他的心意吗,可是今天皇上为什么转身却又对她如此冷淡?
“你是不是有很多疑惑?”皇上朝着殿门外凝望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将攒在手里的纸条在我眼前缓缓摊开。
“二皇子……意欲谋逆叛国……”下一刻,我惊觉失言,旋即连忙捂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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