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只是阿宁依然沉闷。
彼时二人已然定情,说好要?试一试。阿宁闷闷地在旁坐了?半天,江鹭一直在观察她。
他哄她:“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这里是药铺,要?不要?找大夫开些药?”
他一径以为她是“病美人”。不知是她装得好,还是他实在单纯。阿宁郁郁摇头?,江鹭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是摇头?。
江鹭怔而不解。
他望着那眉目笼雾的纤细女孩儿,知她已经半日未曾笑一下。阿宁虽柔弱,却并非不爱笑,为何今日这般?思来想去,应是——江鹭低声道歉:“我没?有保护好你,那石子?差点砸到你,吓坏了?你。对不起。我说好带你出来透风,却差点害你受伤。
“……和我出来,是不是有些无趣?姐姐经常说我无聊的。”
阿宁登时:“你哪里无聊了??!”
她扬高声音,眉目如?冰雪迸溅,几分锐寒。此番模样,和阿宁平时的柔顺全?然不同,将江鹭吓了?一跳。
他迷惑看?她,阿宁手压在他脸颊上那道血痕上,眼睛一点点泛红,娇斥:“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啊?”
江鹭盘腿端坐,看?着她。
阿宁看?着他脸上的伤,不解至极,气怒至极:“为什么要?帮蠢货们?为什么要?帮那些不领情的人?他们不知你在做什么,还打?你骂你,拿石头?砸你。你但凡亮出身份,他们全?都要?跪你,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江鹭听到她的哭腔,才明白她是为自己不平。少年眼睛如?星子?般,被?烛火一点点擦亮。
江鹭笑着说:“阿宁,不是那样的。没?有人是蠢货——他们不明白,只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没?有像我一样读书?练武,得到我爹给我的一切庇护。身为南康世子?,本就对辖内子?民有教养之责,我不觉得我哪里做错了?。”
江鹭虔诚:“我在做南康世子?该做的事。我教他们帮他们,就像我教你读书?,让你来我家做侍女一样。阿宁,你难道不懂吗?大家都是一样的。天生?贵贱之别?已将世人磋磨得十分辛苦,我想在我能做到的时候,至少在建康府,让我眼中能看?到的百姓,过得好一些。”
他弯眸:“姐姐喜欢打?仗,军中事务有她操持。我又没?什么事,做些小事而已,怎么叫自讨苦吃?”
阿宁:“谎言。”
少年一愣。
阿宁一向柔顺,少有这样和他针锋相对的时刻。她透黑的眼睛好像能看?透一切,直指他的内心:“你不喜欢军务吗?不喜欢军务,你怎么会读兵书?,会坚持习武?你不过是因为你姐姐喜欢军务,你让了?出去而已。你为什么总这样让着别?人?”
阿宁眼中又起雾,她闪动着眼睑:“你没?必要?这样啊。”
江鹭沉静半晌后,低头?挽自己湿漉袖口:“可是姐姐比我更喜欢啊。我的退路很多,姐姐却没?有那么多。我想让姐姐开心些。”
阿宁:“那么你今天帮那些不理解你的人,也?是为了?让他们开心?他们都开心了?,你怎么办?”
江鹭温声:“大家都开心了?,我就开心啊。”
阿宁心神猛震,困惑万分,茫然万分。
她从东京到建康,姜芜不停写信,她烦不胜烦,鼓着一口闷气来建康府。她倒要?看?看?,那被?姜芜吹得如?同神仙公子?一样的南康小世子?,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
她有一腔恶念。
她既想报复姜家对自己的驱逐,又想将怒火撒在这美好干净的小世子?身上。小世子?每一次被?她撩得面红耳赤时,她心中都在嘲笑他的单纯。
这一日是第一次,阿宁不嘲笑他的单纯,只痴痴看?他。
阿宁:“他们误解你啊。”
江鹭耐心:“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做好,没?有说服他们,没?有让他们相信我。是我太弱小,不够机灵。我总会长大,总会学会更好地应对这些事。总有一日,他们不会再?误解我,会明白我的用意。”
春夜静谧,雨声在窗外淅沥,在檐角蜿蜒如?月色长流。岁月如?水,滴答穿石,浅光映着记忆中已然模糊的少年轮廓。
屋中的少年安然沉静,如?发盟誓:“我要?变得强大——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还有,不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不让你跟着我被?误会。我要?保护你。”
他说完便脸更红,而阿宁跪在他面前?,仰望着这个谈吐隽逸、神采湛然的少年。
鬼使神差,她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愤懑,忘记了?自己对他的“戏耍”。她问他:“如?果别?人欺负我,对我不好,我也?不能报复回去吗?报复回去,我就不是一个好人吗?”
江鹭吃惊。
他忙问:“谁欺负你了??王府中有人背着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阿宁,你有没?有受伤……”
少女手背后,身子?后倾。她固执地看?着他,乌漆眼睛不放过他:“回答我的问题。”
江鹭看?她许久,缓声:“那就报复回去。”
阿宁怔愣。
江鹭认真道:“我做我的,没?要?你和我一样。圣人早有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是有人对你不好,我会帮你。若我不在,你自己也?要?学会拿起刀剑,懂得自保。”
江鹭:“你要?像我姐姐一样,无人敢欺,无坚不摧。不过你和我姐姐性情不同,你这样弱……”
他生?起了?担心,却见阿宁弯唇,笑了?起来。
阿宁朝前?倾身,将手放到他手间。他目光闪烁,手指微颤。阿宁盯着他眼睛,婉婉笑:“二郎,你真奇怪。不过我喜欢你的奇怪,你和世间大部分人都不同。我决定了?,我若是强者,我也?愿意援助弱小。
“我愿和世子?一起,保护你爱的百姓,为国为民,付出所有,燃烧一切。”
他们曾经那样诚挚,坚信康庄大道就在眼前?,不知道多年后,少时承诺风一吹便散,热忱之心已如?灰烬,在名为“权势”的火焰下徒徒挣扎。
江鹭在昏静室内,和她双手交握,心间一点点生?起波澜。他想他们会如?神仙眷侣般,于此人间,并肩而行。虽身份不同,但殊途同归。
小小狭室,他为她的话而面颊绯红、心生?热意,偏她仰着脸问他:
“二郎,抱抱么?”
她知他是端正守礼的小君子?,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无妨,他不会,她会。阿宁在少年错愕僵硬时,便凑身迎上,抱住了?少年腰身。
他是那样的尴尬,羞窘,周身冒汗,坐立不安。
可他没?有躲开,他声音颤抖疑似委屈抱怨:“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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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摸摸,自然有偷偷摸摸的情趣。
已然长大的姜循埋在江鹭怀中,仰着脸看?他:“阿鹭,亲亲么?”
江鹭手指拂在她脸上那道被?石子?砸出的血痕旁,指节微微发抖。命运相似又相悖,昔日砸在他脸上的石子?,如?今落到了?姜循面上。
江鹭浑浑噩噩,方才明白昔日她看?自己被?砸时,是何等心痛愤怒,恨不得以身代之。
……不,那也?许是他想象的阿宁。真实的阿宁,未必当真在乎他受伤。
可是他在乎她受伤。
江鹭哑声:“对不起……唔。”
他的话没?说完,姜循便搂着他颈,踮脚亲了?上去。江鹭一颤又一僵,却并未推拒,而是拥住了?她。
他搂着她腰,和她在这处昏暗的粮仓中亲近。二人的衣衫俱是湿透,俱是沉甸甸地压着身体,黏腻得十分不舒服。可他们的呼吸滚烫,气息凌乱,一旦相贴,便不想分开。
你来我往,难舍难分。
江鹭隔着氅衣抱着她腰,在急促的呼吸缠绵间,他勉强用气音说出断续的字音:“对不起,我是不是给你找麻烦了??”
姜循气息烫得自己周身发抖,她觉得冷,便一径朝他怀中钻,喃喃回答:“没?关系……那都是小事,反正……反正他和我互相讨厌。”
姜循激荡得快要?落泪:“阿鹭,你好奇怪。”
世上怎会有你这种人?
他一顿,扣着她腰肢的手筋骨发颤,唇齿更热。
潮湿的粮仓中泥土味混着尘埃味,吞咽艰难而手心冒汗。她胡乱地攀附他,却碍于两人身上潮湿的衣物?,碍于她这层层叠叠的氅衣和裙衫,总觉得离他不够近。
亲吻让人沉醉,像吃了?酒一样。不够醉,却足以晕然痛快。
好奇怪,为什么以前?不知道亲吻是这样快乐的事?若是早知道,她可以早早享受。
江鹭颈间湿红一片,眼前?也?雾濛濛,睫毛在她脸颊上发抖。他搂她腰肢的力气变大,二人气息稍有分离,他哑声:“不能这样。”
姜循战栗:“对,不能这样。”
他们都有要?事要?忙的,他们不能顾私情不管正务。
他要?处置贺明和掺着“神仙醉”的粮仓,外面许多卫士等着他。等入了?城,他就要?进宫见老皇帝,详细向皇帝汇报这一切事务,告知太子?的贪婪,让皇帝认为自己是磨砺太子?最好的一把刀。
她要?坐马车回内城,直接去东宫应付太子?怒火。若有可能,她还要?和姜太傅通气,让贺明的罪被?钉死,没?有起死回生?的余地。卫士和马车、玲珑都等着她,她不能错过时机。
姜循面颊染霞、唇瓣红润,她和江鹭勉强分开,呆呆看?着他。
只看?了?两息,江鹭指腹擦她脸,忽地捧住她颊,重新亲来。
情生?难灭。
他将她抱离地面,将她压在粮堆上。她纤弱明艳,胭脂沾了?水擦过唇角,一半脸上是血痕,另一半脸上是胭脂抹晕的浅赭色痕迹。江鹭伸手帮她擦胭脂,擦着擦着,他又忍不住低头?去亲。
江鹭哑声叹:“对不起。”
姜循吃吃笑:“对不起。”
走出这里,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毕竟贺明的事已成导火索,必然烧向整个朝堂。在此危机关头?,江鹭和姜循各自要?处置好各自的事。东京的各方势力都会盯着他们,众目睽睽下,他们绝不能再?私下见面。
要?忍、要?等……要?等到几时才能见呢?
心爱的情人是见不得光的星星,心甘情愿陪自己在这片浑浊泥沼中沉沦。暧、昧,欢喜,幽晦,对于这对初表心意的小儿女来说,是何其?痛苦煎熬。
姜循难以忍受。
连江鹭都难以忍耐。
“咣——”
粮仓门被?推开,雨水轰烈如?涛袭向此间。
粮堆后亲昵得难解难分的二人刷一下僵硬,江鹭猛地抱紧姜循,姜循感觉自己腰肢差点被?他拧断。她张口喘息,江鹭伸手捂住她唇,面上红白交加。
皇城司卫士的声音从粮仓门口传来:“这里的粮食,全?都是那贺明掺了?‘神仙醉’的粮。小世子?说了?,把这些粮全?都搬走,充作证据。”
重重粮堆后,被?江鹭抱在怀里的姜循瞪直眼:你让你的人手来这里?
江鹭面绯无比,百口莫辩。他那时瞥到姜循,生?怕她被?发现?,急着见她。他没?有想到,自己和姜循会这样荒唐;更没?想到,荒唐事有被?人撞破的可能。
卫士们的脚步声朝里面走来。
二人心跳更快,心慌意乱。
姜循手心出汗,蓦地推开江鹭的手,自己蹲了?下去。乌发挽在臂旁,氅衣被?她裹着往后拽。她朝他使眼色又做手势,暗示他解决此事。
“什么声音?”皇城司的卫士们尽是武功高手,姜循氅衣擦过地上草屑的声音被?他们听到,几个人向声源处步来。
一个瘦长人影从粮堆后绕出。
卫士们本欲拔剑,忽然认出了?出来的人,是他们的提点,南康小世子?江鹭。
卫士们惊而茫然:“世子?怎么在这里?何时来的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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