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赵铭和说:“不用了。”
杜嫣容怔忡。
不用什么?
赵铭和慢慢说:“以后,杜家不用畏惧我,我也不会再和你们有什么瓜葛了。回去吧,替我向你爹问?好。同朝三十年……可惜我已很久没?见你爹了。
“还是?你爹聪明?啊,抽身?抽得早……或者说,聪明?的孩子,其?实是?你?日后,请杜三娘子看在我今日之面上,有闲暇的时候,多照拂一下赵氏子弟……不,算了。你又能?照拂谁呢?你只是?一介小女子,你不在朝,你不当官,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哈哈。”
杜嫣容凝望着赵铭和,半晌道?:“相公,可要我为你唤来几位郎君?”
赵铭和摇头。
杜嫣容走向他,将手中伞递去。那老人并不接,杜嫣容便抬手举伞,将伞罩在赵铭和头顶。赵铭和困惑地看她,她微笑:“相公要去哪里?侄女送你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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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铭和拒绝,杜嫣容仍坚持相送。
杜嫣容示意?仆从们去唤赵府那些郎君过来,她自己安静地陪赵铭和走一段路,心中猜测连连。
雨水哗哗。
赵铭和忽然开口:“小三娘……我和你爹同朝数十年,你既然自称‘侄女’,我便和你爹一样,叫你一声‘三娘’吧。你说实话吧,你觉得我朝朝局如何?”
杜嫣容心知他今日情形有异,便也谨慎非常:“在相公和殿下联手相治下,国?泰民?安,是?子民?之福。”
赵铭和冷笑。
赵铭和面无表情:“元月,孔益死;二月,章淞死;三月,乔世?安死;四月,杜一平遇刺;五月,太子遇刺;六月,流民?入京,贺家入狱;七月,太子生辰夜,地龙爆发,东京受天责;八月,我和太子各被禁足……你说国?泰民?安?哪来的泰哪来的安?
“再往远的说。流民?为什么流入东京?因为活不下去啊。北方凉城被割给阿鲁国?后,凉城将士灭门?后,北方诸镇诸州,官府和将士皆不敢作为,怕落到程段二家那样的地步……百姓活不下去了,就往东京逃。逃到东京,本?以为朝廷会给口饭吃,朝廷给他们的,是?‘神仙醉’,又死了一批人。
“活下来的人,在地龙中再死一批。天灾人难……做我大魏朝民?,实在可怜。”
杜嫣容无言。
她捏紧伞柄,垂下头颅。这不是?她该听到的话,也不是?她该插手的话。
她无言以对,而赵铭和冷笑三声:“杜三娘子,你是?杜家最聪慧、最适合当官的那个。可是?那有什么用?朝廷不会用女官,用女官的年代距今过了很久。世?家出不了头,你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也不过是?在此昏昏朝堂下,保你全家平安。
“你只保得住你一家,你保不住旁人。有能?力者皆避世?,无能?者在朝得意?张狂。而你知道?,是?谁造成今日这种局面吗——
“是?君主。”
杜嫣容轻声:“赵公,慎言。”
雨水顺着赵铭和脸颊向下滑落,二人站在书房前?,赵铭和仰望着书房那悬着“兰桂敷荣”的匾额。
赵铭和面上神色抽搐,字字诛心:“你不觉得大魏朝堂,已经?十分扭曲了吗?
“自古朝堂,从没?有明?目张胆分党争的道?理,从没?有把自己隶属什么挂在明?面上的道?理。从没?有大臣敢说自己是?什么党,对方又是?什么党!可我朝不一样……我朝朝臣公然党争,公然伐敌。何故?官家默许!
“礼乐崩坏党争横行,置身?其?中,意?识不到我朝如此畸形,皆是?陛下之好。我能?做什么,你能?做什么?君主早已背弃,我等凡人,各求生路吧。”
他怆然愤怒,甩开黑伞进入书房,留杜嫣容煞白着脸站在雨中,怔怔看着那道?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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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赵铭和自尽。
赵家上下不知缘故,朝堂上下不知缘故。姜循和江鹭的禁足被废除,暮逊的禁足也被废除。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时,杜嫣容得了风寒,连病三日。
杜一平来探望这个妹妹,见一场病,让杜嫣容消瘦许多。她仍在病榻上,却倚着案几,持笔凝思。
杜一平没?好气:“再爱读书也看看时间吧。我早说让你不要去赵家,这不就淋雨生病了?其?实你没?必要去赵家求赵公,那赵公忽然死了……没?人报复咱们家了。”
杜一平乐观无比:“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公平正义在人心。你看,赵铭和不就没?了?”
杜嫣容幽幽看着杜一平。
在杜一平困惑中,杜嫣容轻声:“哥哥,我知道?我整日在家中读书,是?打算做什么了。我想写史。”
话题转化太快,杜一平茫然:“什么?”
那倚着案几的消瘦少女青丝拂面,侧脸望着窗外萧瑟秋景,缓缓道?:
“我想写史。记录平庸,记录伟壮。记录背叛,记录隐秘。我是?女子,我之史记不会为当朝人所忌所顾,我可以凭一支笔,记下我眼所见,我心所察。待千百年后,平庸也罢伟壮也罢,皆青史有痕。
“纵君主背弃,青史亦可见。”
第86章
秋决之时,贺家嫡系老少尽亡;旁系全族人发配岭南。
太子暮逊主持秋决,其?后入宗祠,斋戒沐浴三?日,下“罪己书”,称地龙之祸、流民之祸,乃储君失德。储君自当反省,卸去京兆尹之职,又朝天?祈罪,求赦万民。
与此?同时,赵相公自戕以罪“失德”。朝堂罢免数位宰相后,新的宰相换成了一“弥勒佛”孙宰相。中?书省大换血,中?书舍人叶白?叶郎君年纪轻轻,跃然世人眼前。据说官家时时召叶郎君,中?书省都将叶白视为“参知政事”的人选,只待其?再熬一重资历。
凉城事变的前后,始终未曾向天?下披露。但天下万民也不会在意——朝堂让太子和宰相自省,罪太子和宰相,百姓便已经感激涕零,觉得皇帝心系万民,乃百姓之福。
大魏此?朝子民,最为无辜可爱,又最为没有退路。
老皇帝只料理诸事月余,便重新病倒。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将朝政重新交给朝臣和太子。无论他心里?对太子有什么盘算,此?时罚也罚了罪也罪了,他认为此?举应当足以抚慰几?位知?情者。
又赏又罚后,老皇帝重新缩入他的福宁殿,继续养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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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这场雨,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大半个月都不消停。
当皇帝和太子的诏和书先后送达姜家府邸时,正是深夜,姜循抱臂坐在开着门的堂屋前,望着秋夜雨发呆。
凉城风波似乎就要这样结束,而一盏昏昏明火下,雾气稀薄,风雨斜飞,照得那坐在堂屋前竹椅上的美人一派萧索,像一段苍凉月光。
在自己屋中?,美人发髻不梳,脂粉不施。她此?前被禁足一月,明艳色都要被抹去几?分,此?夜雨下的姜循,衣袂沾雾水间,那雾水也衬得她眉目愈发锐寒。
堂中?一灯笼滚在地上,灯笼边,玲珑跪坐于地,正掩着面容,凄凄切切地发出泣音。
呜咽声吵得姜循心烦。
姜循冷斥:“哭什么?人各有命,生死难料。想哭你娘死去别屋哭,若是哭我死——我还没死呢。”
玲珑努力捂住嘴,压抑自己的哭声。
她抬起头,两只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她强忍抽搭:“我娘没了,娘子你的蛊也解不了……这该怎么办啊?”
姜循眉目间冷意更浓,她凝望着虚空,又生几?分自嘲。
她隐约间好像看到缠绵病榻的姜夫人翻个身,隔着雨帘,那夫人面容模糊又温柔得近乎诡异,朝她轻轻露出一个笑。
那个笑好像在说:循循,我赢了。
姜循心间重重一抽,痛得她袖笼中?的手指被蜂蛰一般,刺疼。
这就是姜家带给她的影响……影响好像不太大,可是每一次,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眼见?要赢了,姜家又重新将她扯回去,告诉她:这盘棋,还没下完。
夫人啊,夫人。
原来这才是姜夫人下的最后一枚棋。
姜家为了控制姜循,让姜循配合姜太傅,给姜循体内种蛊。母蛊种在玲珑的生母颜嬷嬷体内,子蛊种在姜循体内。颜嬷嬷的生死,关系着姜循的生死。
姜循弄死姜夫人后,得颜嬷嬷几?多催促,开始去苗疆找当初种蛊的少年,好解开自己和颜嬷嬷身上的蛊。而今,姜循才明白?为何姜太傅并?不是很关心她解蛊之事,甚至压根没问过——
那苗疆少年说:“这老婆婆没救啦。她体内不只有我的母蛊,还有另一种毒。那毒早就深入她的脾肺了,还全靠我的母蛊吊着命呢。不过现在也到了强弩之末,她的命保不住啦……姐姐,你大概要跟着活不成了。”
玲珑大为震惊。
最近半年,姜夫人病逝后,颜嬷嬷确实频频生病。可是老人家身体本?就不如年轻人康健,玲珑怎料到这是因为颜嬷嬷体内除了母蛊,还被下了毒呢?
玲珑望向颜嬷嬷,她的母亲捂着脸坐在榻边落泪不语,玲珑霎时明白?了所有:颜嬷嬷知?道自己被下了毒。
所以颜嬷嬷才催促姜循解蛊。
颜嬷嬷幻想蛊早早解开,姜循不用陪着自己一起死。
苗疆少年说毒入肺腑,流入母蛊体内,早已和子蛊融为一体。母子蛊是解不开了,一旦解开,姜循便要跟着丧命。可是颜嬷嬷已经到了微末之时,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在玲珑的哭诉下,苗疆少年为难地不知?做了什么手段,在颜嬷嬷病逝后,用了另一种相似的母蛊来欺骗子蛊,好续着子蛊的命。但因姜循体内有其?他毒,这种欺骗手段,大约只能奏效半年。
半年后,少年手里?那假的母蛊必死,姜循必要跟着赔命。
玲珑哀求很久,苗疆少年恼羞成怒:“我真的尽力了!当初是你们下蛊,你们后面又下毒,关我什么事?姐姐你要活命,不如去苗疆找我姐姐吧。我姐姐是我们的‘巫女’,说不定有法子救你呢。但我肯定不行啦,对啦,你可别告诉我姐姐我在哪儿。
“你快点去吧,别真的半年后死了,说是我害的。我只管下蛊,不管下毒啊。”
所以,事情其?实已经十分明了——
姜夫人先下母子蛊,再为颜嬷嬷种毒。姜夫人知?道自己死后,姜循必然不受控。她要用更好的法子牵制姜循:在自己身死后,姜循也活不了多久。
按照时间推算,姜循身死之时,大约应是当上太子妃后不久。到那时,姜循太子妃之位稳固,姜太傅靠此?地位去谋利,姜循这样和自己爹对着干的人,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姜夫人没料到的是,颜嬷嬷年纪大了,半年都撑不过,而姜循又找了苗疆少年,得知?了毒的事。
此?时此?刻,此?夜此?雨,姜循坐在堂屋中?,既听到皇帝关于凉城事的处置,又猜出姜夫人的所有盘算。
玲珑在旁凄然痛心,而姜循却?微微笑出声。
不愧是夫人。
她就说,夫人聪慧过人,看似温柔实则心狠。教她养她的夫人,怎会?死得那般心甘情愿?
夫人和她夫君伉俪情深,同进同出。姜循幼时便很少见?那二人红脸,少时更幻想若自己嫁人,她也要像夫人那样,找到志趣相投的夫君。
夫人会?为了夫妻共同的志向,付出所有,不计代价。
夫人不会?让姜循扯姜太傅的后腿,不会?允许姜循得志,威胁到姜太傅要做的事。
姜循心中?又是哀伤,又是钦佩。又是嘲弄,又是彷徨。她对夫人的几?多念想,在多年情谊拔河中?,已经消磨得差不多。在她对夫人动手让夫人病逝时,她已亲手葬送二人的母女之情。
而今夜所得知?的真相,就如那已经钝了的磨刀石。磨的时间太久了,没什么感觉了。本?就不抱什么期望,当得知?夫人的最后一枚棋落子之处时,心中?竟大石砸地,只生恍然。
雨丝飞溅,落在姜循睫毛上。
姜循轻声笑,喃喃自语:“夫人,我不如你心狠啊。”
……哭泣的玲珑泪眼婆娑地抬头,不知?是该哭自己娘的病逝,还是为姜循而难过。
她想要撑起自己安慰姜循,却?见?姜循脸上毫无悲意。姜循凝望着雨夜大雾,眼中?的笑意凝成冰刃,锋刃上窜起火星,燎燎烧起。
既见?仇恨,又见?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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