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玉胡芦
怎么没说给自己找的是这样美人,褚琅驰暗怪着装太草率了些,早知该把一身武将公服换掉。第一次觉得祖母说得对,太糙劲了。
谢敬彦觑向魏妆,修朗长眉微蹙,垂袖的手掌仿佛攥着沉冷且惊异。
原本魏妆前来褚家拜访,他视为平常,却没料到,她又在提及与他退亲之事!为着与自己迅速退亲,忽而坚定,忽而卖软示弱。
而这柔弱娇憨一面,却又与他记忆中的娇怯易惊全然不同,乃是一种为达到目的而表现出惹人疼宠。
魏女到底有几幅面孔?纤巧得似金灿果儿,乖娇珍视地拥住定情合璧,为进京见他绣手帕,转头冷漠决绝地吻熨黑牡丹……张张面孔都尺度拿得稳当。
谢敬彦一瞬甚至想,或许刻在记忆中那枇杷树下一幅,亦是她为着在祖父长辈跟前装出来的。
而他到底哪里做得缺欠了,非要惹她执拗地退亲?
谢敬彦心底莫名堵闷得慌。
男子清执轩昂,扫到旁边楞神的褚琅驰,不自禁磨了磨唇齿。
待魏妆诧然地向这边含笑望来。
褚琅驰终于反应了,从五品郎将咳咳嗓子,局促道:“祖母说的什么退啊亲的,可是在说我?”
话虽如此问,眸光却始终盯凝魏妆,仿佛巴不得在提自己。
褚老夫人与大夫人阮氏互相对了个眼神,立刻就琢磨开来。
实话讲,这幕场景委实也出乎婆媳意料。原本都只当魏妆是定亲给了谢三郎的,谁能想到,峰回路转了就。
况且,姑娘多么讨喜!
阮氏慈眉善目,心情极好地嗔道:“胡诌什么。说的是谢家三郎。这位是筠州府魏家的长女,你魏妆妹妹,敬彦早前定下的亲事了。”
褚琅驰忽地跌到池底,不甘地诧异:“却为何听到退亲二字?谢敬彦,你何时定了门如此好亲事?又这是被退亲了,竟还有女子敢退你谢侯府三公子的亲?魏妹妹真勇!”
褚琅驰对锦椅上的魏妆,又高看了几分。好样儿的,心里稀罕!
退亲,被退亲了……这几字连日来频频在耳边重复,直叫谢敬彦好生愠起。
他被问得到底尴尬,看向魏妆,魏妆却无动于衷。
罢,昨夜梦中的场景忽然浮现起来,那娇羞弱势女子才是他该去寻出的。他知不该与魏氏女多费心思。
然而却本能的管束不住某种酸涩,生怕她因此被旁人惦记。
谢敬彦掀眼睨了一睨,启口道:“当年祖父定下的婚约,嘱我足魏妆所需,待她优渥,不允辜负,且赠鸾凤和璧一副,永结同心。至于成不成亲事,端看魏妆的意思。”
前半句,怎仿佛在表态似的,形容周全详尽。男子墨瞳中竟隐一丝幽深诉求。
魏妆可不会上当,暗自含起樱唇:如此交情的兄弟都不知他已定亲,果然呢,从开始就没把此事放心上。
她望向褚二公子,记忆逐渐涌现了上来。
记起褚琅驰,前世乃是个武将军,手中握有兵权,梁王有心拉拢他入局。
梁王是德妃的儿子,德妃则是太后的外甥女。自皇后故去之后,谢家长房改向太后靠拢,谢敬彦起初谁也不明显表露。
及至箭在弦上的紧要关头,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临时套用了褚琅驰的兵权。把褚琅驰本人都耍懵,来了个出其不意,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将冷宫的废太子推上了皇位。
好在新帝登基后,确是个贤明的帝王,全然不似囚禁于冷宫时的狂鸷羸弱。
谢敬彦等于也算变相携褚府躲过了一劫。但宣王与梁王可就下场凄凄了,流放的流放,五马分-尸的分-尸。以谢左相沉渊叵测的深谋远略,断不会给朝权留下后患。
当然,谁知他是否因曾误会魏妆给他戴过绿帽,而公报私仇撕了梁王。谢敬彦的凌厉狠辣都在内里,几不形于容色。
甚至为了消弭关于新帝非嫡脉的传言,他掌令篡改编史,还把亲爹谢衍都给软禁了一段时间。
……
魏妆忽然想到,这褚二公子,家境宽松,长辈仁爱,无关风情。前世总顾着操兵打仗,到近三十五了都未成婚。
若然还要嫁人的话,她倒是可以考虑。只看褚府的后宅安闲悠乐,也算值得。
她睨了一眼沈嬷,心下寻思,正好叫奶娘松动松动念头。并不需在谢三郎一根绳上吊着,免得何时又整出什么蛾子来。
见褚老夫人介绍,魏妆便拂裙起身,盈盈搭腕一礼道:“魏妆见过褚二哥,谢三哥。”
谢敬彦,他排在后面。
允许旁人唤她魏妹妹,却独只让自己与母亲唤她全名。
谢府岂有对不住过她?
绿椒站在旁侧,瞧得不由心一沉。魏小姐对三公子怕是真无一点意思的,怎会如此?那绿椒留在倾烟苑伺候,还有甚么可企图?
婢女焦急地瞥了眼谢敬彦,却发现三公子容色少见的寡郁……主动给魏小姐安排银丝炭的也是他。
看来得回去和二夫人另想个法子才行。
褚琅驰听着少女柔嫚问候,都有些不太会措辞了,应道:“魏妹妹不必客气……就是怎么的,瞧着你莫名眼熟!”
褚老夫人颇为了然地看穿,接过话茬道:“驰郎说眼熟也不算错,从前阿妆抱到府上来时,还是个粉嫩娇糯的襁褓儿。你五岁了,拽着她小手,眼睛盯着都舍不得挪开。却奈何老太傅一意要以订亲报答魏侍郎,这便成全了谢府一桩亲事。可惜呀,却要退婚了。”
老妇嘴上一副惋惜的样子,实际却舒了口气的那种畅然。
又提起魏祖父救过谢祖父一事,谢敬彦心底凛了一凛。
那原属于他应尽的责任。
女子幽幽的媚妩花息沁脾,搅得他心头乱絮,想到有人竟曾攥过她手。明知不理智,仍应道:“我与魏妆退婚只稍一提,待先忙完祖母寿辰,再行商议。此时定论,却是尚早。”
言罢,扯了褚二从花厅走出来。
不是,此言何意?他从起初便对这桩婚事轻慢,莫非竟不想答应?
魏妆听得惊奇蹙眉,灵透的眸子里溢出愤意。
追着谢敬彦修挺的背影看了过去。
往前院穿行,褚琅驰尚仍意犹未尽的样子,酸涩问道:“对了,为何我唤的是魏妹妹,你却可以直呼她名字?我见她似也不钟情你。”
谢敬彦这才稍感独一无二地舒适了点,拂袖回话:“不叫魏妆,却应叫她什么?”
竟听得褚琅驰答不上来,毕竟人家现在仍属于未婚夫,有这特权。
坐上豪适净雅的马车,一路往翟老尚书府行去。两人在马车上对弈,谢敬彦一改往日清修含蓄,杀了个褚琅驰片甲不留。
褚琅驰起先还能悠哉,时不时发问一句,诸如“你可先前见过魏家妹妹?”“确是一直这般娇美讨巧么?看得人心都跳不动了。”“退婚之事你何时处理?”
谢敬彦但且温和回复,只修劲手指攥着象骨围棋,越杀越狠。杀得褚琅驰脸上一点面子都挂不住,褚二最后只得缄口,欷吁应对起来。
第23章
礼部翟老尚书已经等候多时了,正逢天气晴暖、春光和煦,便在内府湖畔的亭子里设了三张桌案。
老尚书翟为希坐在当中,左右两侧分别是归德郎将褚琅驰和翰林修撰谢敬彦。
皆为前程似锦的年轻后浪。
老大人特特拿出了珍藏的大红袍,命侍立在桌旁的茶童沏茶。
时盛京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官吏富贾,都以品茶养花挂画茗香为雅事,家中常侍有专人掌茶道之仪。
只见深褐色的茶汤徐徐旋落于瓷盏中,明亮醇厚的香气便在亭子下充溢开来。
翟为希捋了捋长须,摊开手道:“此乃我珍藏许久的宝贝,敬彦、琅驰,你二个品品看是如何?”
褚琅驰这一路上被谢三郎杀得仍晕头涨脑的,连束发都挠得有些凌乱了。
往常下棋输多赢少是常事,可谢敬彦有收有放,没见这么凌厉煞气。褚琅驰疑心他是否因女人而愠怒,可抬起头看看,却又玉质金相、凛若谪仙,看不出来变化。
此刻大口喝下两杯茶,郎将才感觉缓和了过来,叹道:“滋味甘醇,当是好茶!”
翟为希点头,又转向谢敬彦。盛安京第一公子,对茶香琴棋独具品鉴。
谢敬彦抖袖揩起玉白釉茶盏,修长净皙手指捏住盏底,在掌心中转了转。端看茶色鲜澈明亮,再在鼻翼前闻嗅,而后薄唇抿入茶汤三回味。
掀起眼帘道:“兰香悠长,甘气馥郁,入口清爽顺滑,香高而持久。若未猜错,应属百年母树大红袍,多谢老师好茶款待。”
翟为希高兴了,呵呵然地拍一拍膝盖:“可不是,你二位如今一个军中才干,蓄势待发;一个翰林院的笔杆子,御前掌修大红人。我老头儿要请一趟来并不容易,非得拿出点体面才行!”
话听得谢敬彦连忙致歉:“金秋八月夷国要来朝贡,圣上命重撰朝贡典章,这几日晚辈都在紧赶慢赶。怎敢忽视老师的邀请,却不知老师有何事务相商?”
翟为希年纪一大把了,不爱绕弯子,直言问说:“的确有一桩,眼看你马上就到选部调职了,心中可已有去向?”
谢敬彦稍默,沉声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天下和静在民趋于正。我欲考去刑部体察历练,老师怎么看?”
整个三省六部中,唯属刑部职权最小,基本只限于平民及七品以下的官吏。且只可行刑,处罚权还在大理寺手里,真个叫吃力不讨好。
一旁的褚琅驰都意外了,以谢三郎衔华佩实的踔绝之能,竟选择去刑部吃苦差?
据传言,那是媳妇儿最难娶的光棍营,没有哪个女人喜欢搂着整天戾气弥漫的刑部官,多渗人呀。
刚被退亲的他莫非受刺激了?魏妆妹妹属实能耐也!
翟老尚书听完,想了想:“……说来有个不情之请,敬彦你莫不考虑礼部?”
老者收起刚才的和乐,面露出凝重来,又道:“礼部掌五礼仪制及学校贡举之法,于敬彦你亦当有发挥余地。我这礼部尚书当了有许多年,马上便要退下来了。按惯例,一般以侍郎接任,时下的礼部侍郎陶邴钧吃苦耐劳,勤恳敬业,是老朽一路看着做起来的。但因出身拘束,魄力胆略方面恐难独挡一面,须找个人在最初二年辅佐旁帮一下他。”
“我知这番话艰难开口,但能信服之人唯有敬彦你是了。自幼老朽便视你为云中龙凤,超群轶类,沉稳从容,不论是礼部或刑部,都并非你的长留之地。遂便想豁出这张薄脸,能否拜托你在礼部辅帮两年,而后便调职三省、入阁宰相,亦皆有助力。算是我的不情之请。”
旁边的褚琅驰默默地,捏起几颗精贵的西域绿仁果扔进嘴里——果然,翟老算盘的茶不是白喝的,东西也不白吃!
各衙各部,能爬到顶端位置上,就没一个不是人精。今日请自己来喝茶,怕也因为褚家是大鸿胪,鸿胪寺与礼部常有典庆礼仪相交道。
谢敬彦默然听罢,这位礼部侍郎陶邴钧他并未交道,总似平平无奇。但提起翟老尚书为陶侍郎开口,其中怕是因了一桩渊源。
却说翟为希年轻时,出来赶考高中,家中的未婚妻刘氏逃荒,未能得知他消息,以为他人已不在。翟为希高中后,一直感激刘家收留他的恩情,始终在找刘氏。谁知找到她时,却已经与别人结婚生子,不久后又故去了。
翟老尚书是个念恩之人,心中觉得亏负了刘氏,给陶家买了几块地做补偿。后面刘氏的儿子陶邴钧来京城读书考学,他也安置了住宿。
对于陶邴钧,起初翟为希不偏不袒,只任其历练。但眼见他兢兢业业不怕累不怕苦,便记在心里,给调到了礼部来。
眼下自己即将告老,便终于动了私心,想要提携推助一番,也好弥补对昔年刘氏的愧欠。
谢敬彦原已听闻过一二,只却未料到,会让自己如此旁佐。
翟老尚书乃是他的开蒙之师,为官俭廉,膏脂不润,谢敬彦心中颇为敬重。想来若非迫不得已,也开不了这口。
然而谢太傅当年的嘱咐仍铭记于心,三省六部,在最初时他只择其无利害而就之。
——大晋朝的皇宗嫡脉关系繁复。
譬如当今圣上淳景帝与焦皇后,举案齐眉、情投意合。但一直有传言说,太子高纪非焦皇后为淳景帝所生,乃是她与淳景帝的堂兄庆王的未婚孕子。
这其间说来话又长了,要往再上一代的先帝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