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阿烟接过方子,道:“我已经命人去查了,这毒既然罕见,那就更好查。”
“是该好好查。要杀我,毒却不致命,这就有意思了。”谢神筠握着那只险些要了她命的铁钩,箭上也淬毒,同样是不致命的迷药。
谢神筠站在这个位置,想要她命的人不在少数,手段频出她也不意外。但她同沈霜野有相似的疑问,这毒为什么不是更致命的毒药?
“用的是迷药,”阿烟也将从刺客手中夺来的刀放在灯光下仔细审看,“他们想留活口?”
“不像。”谢神筠否决,这晚刺客杀招频出,俱是冲着谢神筠的命来的,没道理不用更狠辣的毒药。
这与刺客的目的相悖。
瞿星桥在谢神筠坠入密道之后就率人清理残局,刺客里面没有活口,这是批死士。既是死士,又岂有想留活口的道理。
倘若一个人的行为与目的矛盾,那就是在掩藏自己的真实意图,但如果是一群人……
谢神筠接过来屈指在刀背上弹了一下,又对着烛火观察刀锋,说:“是把杀人刀。”
刀锋现出一线雪亮,这刀轻薄,最适合刺杀时用。
朝廷对铁器管控严格,制刀的也只能是军匠,这样一柄精铁绝非普通铺子能打造。
谢神筠道,“如果那些刺客不是同一批人的手笔呢?”
这批刺客的行为前后矛盾,根本说不通,除非这里面还藏着其他目的。
阿烟若有所思:“娘子是说,刺客里混进了别的人?”
“这就不好说了。”谢神筠放下铁钩,让人收走。
阿烟抿唇道:“这局当真精妙。”
她眼中结冰,霎时便冲淡了面上的稚气。
俞辛鸿说把人藏在孤山寺,谢神筠纵有怀疑也必定会走这一趟。再来俞辛鸿今夜已经被刺身亡,即便要找幕后之人也无迹可寻。倘若这钩上是见血封喉的毒,谢神筠此刻就该遇刺身亡了。
“会不会是——?”阿烟比了一个六。
“问问不就知道了。”谢神筠道。
婢子端药进来,冲淡了紧绷的气氛,谢神筠看着窗外枫林池景,像是才想起来,“沈霜野走了?”
瞿星桥守在梁园,没见到沈霜野。阿烟忙着去接煎好的药,嘴上没停:“走了。”又小声抱怨了一句,“还顺走了一匹马。”
“一匹马而已,”谢神筠吹着热气,眉间缀点天真,像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败家子,“侯爷于我有相救之恩,算上驿馆那次,也算救了我两回了。”
她加重语气,不知道是在说服谁,“该好好谢谢人家。”
说完似乎觉得不对,又问:“哪匹?”
阿烟嘟着嘴,说:“就咱园里最金贵的那朵牡丹花。”
梁园遍植牡丹,都是从洛阳移栽过来的珍品,春时百花吐艳,贵为长安一绝。但自谢神筠住进梁园起,旁人便难以窥见这长安奇绝的艳色。
但阿烟口中的牡丹花却是前些年皇后赏给谢神筠的一匹小马驹。那马颜色生得好,通体玉白,养在园里时祸害了不少牡丹花。
谢神筠给它起了个应景的名儿,就叫白牡丹。
杜织云纳罕:“白牡丹肯跟定远候走?它不是除了娘子之外不爱旁人近身的吗?”
“它喜欢白牡丹么。”谢神筠顿了顿,将药一饮而尽,末了擦着唇角道,“别牵回来了,叫定远侯替我养些时日吧,等明年这园里牡丹的花期过了,再叫他还。”
星月皆隐,沈霜野临走前顺下了梁园一盏风灯,还借走了一匹马。
沈霜野挑马时它自己凑过来的,他觉得马似主人,打个喷嚏都透着股高傲劲,就顺手把它借走了。
他在山道上与况春泉会和,在这地方能俯视其下的孤山寺,是弓箭手埋伏的地方。
“没能留下活口,那些人都是死士,”况春泉从袖里拿出一支箭头递给沈霜野,“但这箭有点意思,箭上涂了迷药。”
“这箭……是军中制式啊。”沈霜野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看出了点门道,“和燕州城外缴获的那一批有些像。”
“这是栽赃嫁祸还是贼喊捉贼呢?”况春泉也很纳闷。
这两批箭很像,能把人糊弄过去,但其中还有微妙的区别。依着模具打造的箭矢不会有这样的误差,不是对弓箭尤为熟悉的人看不出来。
“就怕是两者都有。”沈霜野摸到了颈上血痕,那是谢神筠留下来的痕迹,他有点看笑话的意思,眼神却冷,“借刀杀人这一招,谢神筠能用,别人当然也能用。”
沈霜野回望,梁园隐在半山,飞檐融于雪景,半点看不出今夜一场厮杀。
况春泉感叹:“这长安城里的人,可真是会玩。”手段一个比一个厉害。
山道上有一列禁卫踏雪而来,列阵似游龙,声势浩大。为首的正是今夜才和谢神筠起过冲突的郑镶。
“走吧,禁军到了。”沈霜野打马下山。
“对了,侯爷,这马你哪里来的?”况春泉问,沈霜野坐谢神筠的马车来,那拉车的马也成了箭下亡魂,他原本还寻思这地儿离城几十里路,沈霜野该怎么回去,就见沈霜野骑了匹可漂亮的白马。
就是那马有点高傲,在他们说话时都拿鼻孔看人。
“从谢神筠那儿借的。”沈霜野简短道,理直气壮地把偷变成了借。
“哦……”况春泉憋了半晌,终于挤出一个字,显然是对沈霜野的“借”了解透彻。
沈霜野瞥他一眼,冷酷道:“明儿你去把马还了。”
“……哦。”
——
长安的雪下了半夜,自谢神筠遇袭那晚之后就没有停过。
圣人的垂天之怒让太极宫的红墙碧瓦都浸在霜雪里,但孤山寺里行刺的杀手就像是隐在风雪里的妖魅,在那夜之后失去了踪迹。
这桩遇刺案让本来因矿山和太子沸腾的朝堂迅速沉寂下来,连俞辛鸿在北司遇刺身亡的消息都没有翻起风浪,政事堂中来往的朝臣在沉默中迎来了岁末。
谢神筠在遇刺中受了伤,腿伤不算严重,毒素却有些棘手,她近日被勒令静养,不能劳心费神,便在太极宫里养孩子。
“阿姐。”赵王做完了今日的功课,由宫人领着进来。
赵王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坐在桌前读了半日的书,又到了谢神筠跟前让她考校,末了小心翼翼地问上一句:“阿姐,我今日想出去走走,可以吗?”
赵王年纪小,面色苍白,蜷在毛领里像只弱声弱气的小奶猫,他此刻眼巴巴地盯着谢神筠,就更像了。
他入冬之后病了好几场,宫人不敢担责,多是拘着他不许外出,他年岁轻,平时很有些稳重,只在谢神筠养伤住在千秋殿这几日才对她显露几分亲近。
谢神筠还未开口,跟着伺候的大宫人青葵便不卑不亢地说:“可使不得,这样冷的天,殿下的风寒才愈,万一又冻病了可怎么办?”
谢神筠眼也未抬,只伸手替赵王理了理衣领,温和道:“去吧,阿姐陪你一起去。”
赵王原本眼睛一亮,听她这样说又有些迟疑:“可是刘案首让阿姐静养——”
“你去玩儿,我便坐在旁边看着你,不然阿姐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谢神筠面色淡淡,吩咐道,“让宫人去准备吧。”
宫人们动作很快,太液池边的梅花开得好,雪景更好,谢神筠带了人出去,叮嘱了几句就让他自己去玩。
太液池边有赏景的水榭,外围锦帐,内置暖炉,顷刻间温暖如春。谢神筠觉得有些燥,让人把帘子打起来些。
今日天气晴好,日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把太极宫的琉璃瓦晒得澄澈至极。
“青葵最近做了什么事惹恼了阿璨?”谢神筠倚着榻,手中执书,心思都在书上。
赵王身边的人都是皇后精挑细选的。皇后并不溺爱孩子,即便赵王体弱,对他的严格也半分不少,连带着身边的宫人也都是谨言慎行。
赵王身边的画屏姑姑稍有迟疑道:“倒是没听说有什么事,只是殿下近日似乎心情不愉,难得见到笑脸。”
这话说出来很有几分不妥。
因着谢神筠在千秋殿养伤这几日,赵王面上不显,瞧着却是开心的。如今画屏口中却说殿下私下并不如面上愉快,难免有挑拨的嫌疑。
谢神筠翻过一页,看过两行字才说:“挑个日子,把青葵送走吧。”
画屏道:“殿下那里——”
李璨是个心软的孩子,他养的一盆花死了都能伤心好久,更遑论是伺候了他多时的宫人,画屏只担心谢神筠这样毫无理由地将人遣走会引起赵王的不满。
“阿璨有副水晶心肝。”谢神筠淡淡道,“他今日纵着青葵在我面前插话便是不满了她,把人送走吧,不必知会阿璨了。”
谢神筠自幼长在皇后身侧,她入宫那年赵王刚刚出生,随后皇后便入主琼华阁,揽过了朝中大权,也因此照顾赵王的时间便少了。谢神筠在千秋殿,反而是看着赵王长大的,赵王也同她亲近。
只是这孩子岁数小,心思看着剔透,却也深,他厌了青葵,偏不自己动手,只纵着她在谢神筠跟前犯错便可见一斑。
李璨有分寸,只在池边逛一圈便克制地回来:“阿姐,我们回去吧。”
谢神筠重新让宫人给他换个手炉,也不坐辇,就这样牵着他慢慢走回去。
李璨却似乎有些不安心,频频注意着谢神筠的小腿,眼中藏着忧色。
李璨忽然愧道:“阿姐,我今日是不是有些任性了。”
谢神筠行走如常,闻言看住李璨,道:“你是殿下,就有任性的权力,旁人在你面前都只能俯首。”
他们已到了点凤台下,上有石阶入云,谢神筠没要人搀,牵着李璨一步步走上去。
点凤台东临琼华阁,西入政事堂,其上能俯瞰太极北宫,群臣入阁。
谢神筠问:“殿下,你站在这里,能看见什么?”
……李璨板着脸,颇有几分不甘:“——阿姐,唯砖与石耳。”
谢神筠忍俊不禁,李璨在同龄人中也算个子矮小,人还够不到边,他向来持重,如今气恼的模样倒多了几分稚气。
谢神筠把他抱起来让他扶着砖石而立。
“现在呢?你看见了什么?”
“我在高处。”李璨望出去,他凌然云端,群殿簇拥,“是日照紫殿,犹觉孤寒。”
“殿下看见的是自己。”谢神筠道,“高处风急,自然孤寒。你要有人为你执伞遮雪,也要有人为你挡风去寒。”
谢神筠站在他身后,宫人都站在一丈之外,她低语时被风声掩盖,只有李璨听得分明,“可这高处的位置太窄,只能站得下你一个人。阿璨,你要如何选?”
李璨沉默一瞬,反问:“那阿姐呢,阿姐看见了什么?”
谢神筠道:“圣人在点凤台下设琼华阁,政事堂群臣璀璨生辉。我在这里看见四海同一境,明月照九州。政务通达寰宇,英才尽入我彀2。”
“阿姐看见的是天下。”李璨若有所思。
太极宫巍峨不语。谢神筠顺着他目光望远。
台上风急,谢神筠正欲让李璨下来,他忽而指着下面的丹凤门道:“是太子阿兄,”他有些高兴,“——和定远侯呢。”
谢神筠也望下去,见到沈霜野与太子同行。
这倒是难得一见。
沈霜野今日入阁,和兵部尚书一起与诸公商议明年的府兵调动,散朝后与太子同行了一段路。
他对旁人的窥视素来警觉,尤其是谢神筠的目光更叫他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