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北制糖
邵梵的脸上本就无多少笑意,话说的如同公事公办一般,一来二去就容易被她消磨掉那原本的丁点儿好意。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管是在河边送还给她那枚属于她的簪子,还是改口让她养猫,都存着不明显的,微微的讨好。
这讨好有些不合理由的卑微,源于邵梵幼年对于赵令悦能赦他的一种复杂执念。
可赵令悦没有与眼前人对等的记忆。
她与邵梵除了国仇,便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只有你输我赢,因而从不会往这方面去想,退开了几步矮了矮腰,猫儿两爪扒住了她的肩骨,可怜兮兮地喵呜了一声。
“它没有家,我也没有。”赵令悦顺了顺猫粗糙的毛,想起母亲常常带在身边的那只三花,心中此刻竟真的不嫌弃它,控制不止已酸了鼻子,“所以我想养它,郎将若是没其他要嘱咐的,我就先进屋了。”
“且慢。”
赵令悦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郎将漏了何事?”
邵梵朝她走了几步,跨上石梯,“唯有一事不懂,还要向你求问。”
她避开他视线,暗自皱了皱眉,“郎将请说。”
邵梵将她的冷眼收入眼底......无论是于河边那般警告,亦或这般求和着为她身体说话,皆是被赵令悦以冷眼相待,她与钱观潮现如今恐怕都谋划了不知道多少步了。
赵令悦不会领情的女子,她不会改变想法,他也不会。
邵梵恢复了她摔下马那时冷冰冰的语气,“你这猫是从赵老将军那片林中带回来的,宋兮每隔两天便要禀我,说明你每隔两日就去他跟前一趟,送吃送衣。”
她往后退,他拉住她。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背着我去会情郎。”
赵令悦心跳如鼓,宋兮没说完的,原来在邵梵这等着她。
难道他已经知道钱观潮与她会面的事了,故意诈她?
这个人的阴晴不定,前后不一,赵令悦早已见识过了,不管他知不知道,赵令悦都得稳住心神不能自乱阵脚。
她当下便抽高了声调,推开他的胸膛,朝他嗔怪。
“你总是这般患得患失地逼问我,我也很无奈。我孤苦无依,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你前几日还劝我重新开始,今日为何又说出这种仅凭臆断的胡话来侮辱我?”
“那你倒是说说,去的那样勤快,是干什么?父女间再多的话,也总有聊完的时候。”
“.......你真要知道?”
“是,我求个答案。”
赵令悦想到他今日拦轿的孟浪,心生一计,现编造了一番。
“我父亲托梦给我,郎将是浴佛节出生,是天命之人,本值得托付,要我.......要我在郎将尽快与你结缘,好夫唱妇随在家等你,可这种话我一个女子又怎么开口对你提起?”
“倒是郎将你,将我带在身边这样久......”
她冷闷地看了他几眼,半怒半羞地背过身,“不禀家中父,不问官家意,只单单将我养在后院,却一直不肯同我成亲,无名无分跟在你身边,我又如何笑得出来,你说的那些承诺,我又如何能信?!还不如养一只猫来的顺心!”
说罢,趁邵梵沉默着,一股脑奔过去,“我不过,是不想叫你看低了去,而且你今日拦轿,我跟你又不是夫妻,叫人看了笑话......”
邵梵气笑。
她倒是将他绕了进来,将问题推到了他身上,好一个伶牙利嘴、搬弄是非,“那你想何时成亲?”
赵令悦嘴比脑快了一快,“自然是开打之前,郎将,开打之前你真的不带我去见见京中长辈?”
“绣衣红妆,准备起来个顶个的麻烦,开打之前怕是来不及了,若要立即成婚,只怕委屈你这个新妇行头粗陋。”
“我不介意。”
“我介意。”他摇摇头,“我的义父便是我的亲人,你已经见过了。他对你只有一个意见,他认为......”邵梵口凑至她耳边,“你骑马骑得太差了。”
赵令悦将牙咬酸,忍得颤栗。
邵梵说完便退开了。
原来方才有个老妈子过来送东西,他故意让人看见,让人以为他们在耳鬓厮磨。
邵梵续道,“陇西娶新妇有个习俗,新妇须得骑马抛绣球掷中新郎,你想进京,进京之前先将马术练练罢,嗯?”
她脸色涨红,拖着猫屁股,借着娇羞之名跑入屋中,单手将门紧闭。
听得屋外无声,猫下了身错缝去看,慕然与邵梵的目光撞上,心一慌张手中不自觉用了力,三花猫叫出一声,逃下了地窜开。
邵梵听得猫一声嚎叫,院子内外便安静下去,门缝映出的影子也消失不见。他唇角勾出锋利的笑意,“赵姑娘既然想当嫂夫人,今晚篝火烤肉可不能错过了。届时请赵姑娘准备好,我会让宋兮来接你。”
屋内没有任何回音。
他知道赵令悦在听,说罢便扶剑离去,也容不得她拒绝。
*
邵梵对己苛刻节俭,对底下的兵却不吝啬。
宋兮想要在营中安排个烤肉的加餐,喝几碗黄酒犒劳一下这段时日大家的辛苦,他同意了,眼望着宇文平敬一走,宋兮后脚便着人赶紧张罗起来。
他们架起架子烤起肉,搬出几十坛子酒酿。
宇文平敬这一生都没有治军之才,唯有敛财手段一流,宇文通死后,宇文平敬将这支军队给了邵梵领着,邵梵对邵军有指挥权,但真正撑起军队的财产要件儿都还在宇文平敬手里。
因此宇文平敬在这,就像是来了个监管官,他们无法尽情享乐。
将士们知道大战在即,难得吃上一顿盛宴都振臂高呼,那营中燃起篝火,酒肉香气弥漫整个营地,有几分张狂的热闹,宇文平敬是看不见的。
约莫酉时三刻,天黑了,赵令悦被宋兮请过来,她出现时周围人还有些惊讶,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洋溢起笑容,“赵姑娘坐。”
“叫嫂夫人。”邵梵道。
第17章 夜桂嗅浓(三):囚犯 火苗将他与赵令悦的影子融在一处,在地上如水蛇与蔓草般扭动。
他的周围,那些脱衣去甲的将士们围着篝火坐成一圈子粗鲁地笑骂,帐子外的人声其实是极为嘈杂,但跟着邵梵一处的这些将领,还是全都听到了这一句。
一句嫂夫人,赵令悦听到后,如有雷声劈开她目额那处,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只觉得十分悔恨,又有些受辱的麻木了,至少她还活着。
言语之轻,总胜过皮肉之苦。
她被秋明和宋兮推着坐下,笑容却也怎么也挤不出来。
“嫂夫人。”一人扣拳。
“我等都是直爽人,既知你要与将军成婚,改口也是应当,嫂夫人不必难为情的。”另一人跟道。
宋兮端了碗酒给她,篝火带给她些许掩饰与暖意,她说,“我不会喝酒。”
“那就吃肉,兔子肉,羊肉,还有猪肉,”宋兮喋喋不休,“猪肉有些腥,我们粗人无所谓,还是不要呛着嫂夫人了,吃兔子肉吧,兔子肉鲜。”
刘修一直冷眼不发,见他太过热情便拉了他一把,“你跟我喝酒,跑去伺候别人干什么?”
赵令悦还在不适当中,左顾右盼地观察,眼前蓦然银光一闪,她瞥眼躲了一下,见是邵梵突然抽出一只挂在腰间的短匕首,朝她走过来。
她太阳穴一跳,邵梵已经到了她跟前,手越过她,提过用箭串好放在火上烤焦的兔子肉,手起刀落,兔子肉成了一片片,依次落入瓷碗中。
他将肉递给她,“军中用度简略为宜,没有那么讲究,将就用。想吃辣自己撒,有辣椒粉。”
她捏了把手上的冷汗,双手将那碗兔肉端了过来。
兔子未曾放血,甚至毛也没拔干净。
她闻着那股浓浓的血腥和膻味儿,腹中一阵涌动,只差把白日里吃进去的东西全都一次性吐了出来。噔得一声放下碗,忍住那股反胃,将碗推远了些,尽量正常地道,“我还不饿,呆会儿饿了再吃。”
“嫂夫人不饿倒不如让给我了!”坐在刘修右边的一男子将盘中肉,碗中酒全舔了个干净。
她不懂。
连邵梵身边的人都吃不起饭吗?
那人应景地道,“嫂夫人别笑话我,我啊就真的像个饿死鬼投胎,跟着将军以前我在建昌当搬运兵头,嫂夫人知道什么是搬运兵头吗?
就是收的一些最苦最累的活儿,我手下的都是搬石头,搬石车,建昌一天也就十二时辰,我们干八个时辰,四个时辰吃饭睡觉,吃里头能有上一丁点荤腥,哪怕有点油水呢,也能高兴上半天。”
“......”
赵令悦犹豫了一下,“你既然是工头,也吃不上肉?朝廷不会连这点都克扣你们的。”
“呵,朝廷是有钱啊,许多许多钱,上头当官的荷包倒是个个塞得满满当当,每日大鱼大肉,到了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人手里.......”
他摇摇头,“而且我们一年正经事不干,搬来的石头不建防御、不堆提防,倒都是给那些称王带姓的人物盖养小妾的后花园去了!”
宋兮怕他一直说个不停,忙拿过那碗兔肉,将碗边往他嘴里塞。
“你吃你吃,想吃就吃还费这老大劲!”
邵梵一直未曾开口,他不干涉,也不制止,赵令悦忍不住看了一眼他,不自觉地求助于他,而他也看过来,眼中倒映出璀璨的火苗。
那一瞬,赵令悦惊讶他真实的年纪。
他面容沉稳,身形瘦削,是这群人里看上去最年轻的。
她不记得他的具体年龄了,回想起来,眼前这个人跟她同一天诞生,应该也才比她大上几岁。
那人推开兔肉,高喝:“王参军如今进朝廷当高官去了,他说话算数的,当官的说话有分量。我们现在都能吃饱了,按王参军的承诺,我家那以后也是有地有田的,我吃饭保准越来越慢,再也不用抢你们的。我是在这跟嫂夫人开玩笑呢!”
宋兮又去捂住他的嘴,“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么?你就乱开她的玩笑。”
“知道知道,是郎将的未来夫人么。”
那人没当回事,与其他几个将领又闹起来,说别的事去了。
“怎么样?”邵梵拔了根地上的狗尾巴草,忽然开口。
她左右四顾,发现他在跟她说话,“什么怎么样?”
“我们这种人的生活,怎么样?”
赵令悦一时无言。
他每靠近些,身上的酒气便飘过来,接着道,“有时候用眼睛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的,得去听,去感受,有人细米素粮,有人啖肉饮血,无论怎么活都是为了能生存下去。"
"生存是很难的。即便你现在还不能理解,可赵姑娘,我们这种人有许许多多,他们的愿望该被人看见,该被实现,不该被掩埋,就像被人制造出的那一桩桩冤案一样。”
“郎将又讲大道理了,又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他笑了笑,将狗尾巴草扔掉,“想你学好骑马陪我去趟建昌,可不要自己偷偷跑了?”
不要跟钱观潮跑,否则他真的会杀了她。
赵令悦僵硬地笑笑,“你喝醉了。”
“是,我有些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