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北制糖
“你想吃一碗酸梅冰沙吗,没有毒。”
赵令悦为了演奏琵琶,宫宴内也没能吃上任何东西,又审讯半晌,饥饿难当,热暑难耐,听见酸梅冰沙,压不下去的食欲在胃里翻涌。
她在他半搂半抱的怀中,想着那碗吃不到的酸梅冰沙,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手隔在男人胸膛前,肌肉硬邦邦的,推也推不开,只好垂下了头看脚面,偏偏邵梵此时俯身,以唇轻贴在她光洁的额头,试探出的肌肤温度,自然是一片浓烫。
他呢喃:“王献那儿有,我叫人去要。”
第39章 红蚁绿酒(四):伤疤 一盏茶功夫过去,夜渐深。
巡使按约过来敲门,门内也达成了协议,一起吃冰。
敲门声一响,将门内的二人分开,邵梵示意赵令悦往后退,自己去开了门,对门外的巡使说了什么,约莫一阵脚步声两盏茶功夫,之前倒茶的那个灰衣卒子,手上端了两碗酸梅冰沙出现。
冰沙上还淋了蜂蜜,连带些参知政事的官署处,这小厨房备着的新鲜点心和凉面,一起装了个食盒,让卒子送了过来。
“王参知说,院首今日晚饭也没吃,就过来连夜审讯,两碗冰沙必然不够果腹,便让小的们多带些饼子跟面食,给院首送个宵夜。”
这卒子递了话,将食盒与托盘放在高桌上,弓着腰退了出去。
门重新合上。
赵令悦不免怀疑,“审讯已完,你还不走,反而整夜与我待在一处,这合规么?那些人看见不会议论?”
邵梵过去将食盒打开,东西也一一端出来。
“过来吃宵夜。”
“我问你话。”
“不合规,会议论。”他答,“可那又怎样?今夜还有更不合规的,先吃饱再说。”
他既然不在乎,赵令悦又何必替他小心在意?
但见他自己撩袍子做上了圈椅,已经拿起了筷子,赵令悦喂了声,“桌前只有一张椅子啊。”
他擦着筷勺,眼睛却看向赵令悦身后。
赵令悦一转头,是方才自己坐着的那张半人高的刑凳。
于是撸起袖子,颤颤巍巍地提起了椅子,辛苦地拖到了高桌前,他将冰沙往她眼前一推,筷子与勺随意插在她眼下那碗冰沙里。
赵令悦忙将筷子与勺拿下,用食盒里的筷架摆好,“筷子不能插碗里。”
“为什么?”
“像是给死人上坟。”
说罢,嗳一声,阻止他将干净的勺子入口。
“又怎么了?”
“......你先吃我这个一口罢。”
邵梵无奈:“王献想害你,也不会选这个时候。”
赵令悦不动了。
他用勺子在她的碗里挖了一口,嚼透了。
赵令悦挺直了身体,捧着碗舀了一小口酸汤,递至唇边,清凉的酸汤入口,触碰舌尖,凉爽酸甜的味道沁入脾胃,舒爽自口中灌入心肺,她轻轻地呼出一口被食物取悦的冷气儿。
此后,总是等邵梵先吃一口那盘中的东西,她才会去碰。
邵梵吃得比她快,吃完了,便坐在那儿等她。
“你吃东西一直这么慢?”
赵令悦口中有冰沙咬碎的碎琼声,细细的,很动听。“我自小如此,如果吃快了,胃就会胀痛。”
邵梵表情很柔和,懒散地靠到圈椅上,“饿几天,这毛病就好了。”
赵令悦发觉他虽然智谋高,但偶尔她与他心平气和对坐,他说出来的话仍旧不中听,便也懒得理他。等她一吃完,食盒被他收拾了拎出去,再回来时,手上的食盒便变成了剑。
他就这样穿着斯文的紫色衣冠,手中拿着摄人的兵器,神情落拓地走了回来,使唤她,“去将多余的蜡烛都灭了,留一盏,放到桌中间。”
赵令悦照做。
去灭蜡烛的间隙,见他将两人的椅子挪了个位,将前后挪成了左右。
灯火一盏盏灭,室内一点点暗,晦暗的地方连月光也无法弥补,只是越来越黑。
最后,她手持一盏微弱的灯火,转过身来时,金黄的火苗散在她脸下身上,衣领上镶边的海东珍珠散出柔和的光,她周身似渡了层薄纱,更显得万物俱寂。
邵梵坐在桌左,将剑打横搁在腿上,朝她摊开一只手,“过来吧。”
赵令悦轻手轻脚走过去,将那柄蜡台搁在二人中间,自行坐在桌右。
“......一会儿是谁要来,”她盯着他的腿上,神色暗了暗,“杀我......”
谁知邵梵回她,“谁知道呢。”
赵令悦皱眉:“你不知道?”
“来了就知道了。所以在他们来之前,我们能不能先聊点别的?”邵梵看她一眼,赵令悦就将手搁在膝盖上,脚下摩擦着地面,制造出轻微的噪音,邵梵转回去头,“刀放好了么。”
她将指腹拂过腰间,“在,但是皇帝要缴,你不缴?”
“送你,就是让你拿着防身,为何要缴。”
“邵梵,你......胆大包天。”
昏暗中,传来他一声嗤笑,“你胆子也不小。”
她不禁撇了他一眼。
烛光之下,清晰触见他侧脸上,额侧所留的那道细长伤疤,一下便联想到他整背脊的鞭痕,还有那个“囚”的刺字。
她此时也不得不去想,当年那场王家在峡谷被屠的案子到底给他带来了什么后果,他当时与王献都尚且年幼,于是幼鹰折了羽翼,仙鹤落了灰尘。
他是否被现在的父亲收养,铸就了这般别具一格的野蛮性子。
想完这一通,赵令悦以换朝失家的惨痛经验,继续告诫自己,同情心招致灾祸,体会他人苦衷,只会自己倒霉。
但是喉舌比脑子更快了一步,先问出了“那你身上伤疤都是怎么来的”这句话。
问完,她沉默了。
邵梵也沉默了。
赵令悦忙背过脸,潦草地补充一句,“你可以不要告诉我,我又不想知道了。”
他哪能不清楚她心里的那点弯弯肠子,只当自己没听见后半句,问她,“你现在还觉得我是单纯的恶人?”
“我爹爹教导我,世界上,根本没有完全的好人和坏人,所以那次我让你跟我求饶,是想让赵义放过你。”
她转过脸来,声音有些缥缈。
明明离得很近,可这声音非常低迷,细致,要他细细去听,才能听清她在说的字眼。
邵梵不自觉地歪了头,凑近一些,听她说话。
她也凑近一些,低声道,“但是我也发现,人之悲喜原来并不能相解,我救了你,你却害我。于是我便害你,可你又要救我......钱中书所道的“志不同道不合”,也许就是我们这类人的关系与相处。
我怎么看你,都不会改变我们之间既定的走势,不过是因为现在公主与你暂时停战,你我因为利益合作,我才不再对你恶语相向,苦大仇深罢了。”
他听完,又把身体缩了回去。
赵令悦也离他坐的远了一些。
良久,他道:“不试试,如何能知?”
“试......什么?”
邵梵又沉默下来,赵令悦见他沉默,只道他怪,也不再攀谈,等了良久,才等到他再开口。
“我告诉你,我身上的伤疤都是怎么来的。”
赵令悦心神一震,咽了咽口水。又想要逃避,赶紧道,“你觉得难就不要说了,我也不是一定要听的。”
“如果,我就是想说呢?”
“那你就说啊,我这个犯人还能捂住耳朵,在院首面前装聋不成?”
他呼了口气,烛光抖了抖,赵令悦唯恐这唯一的光明灭去,忙和起两手去捂,去撞见他目光,仓皇道,“我怕黑。”
怕黑着与他独处一室,他兽性大发。
邵梵却凑上来,直接将那盏她爱护的灯火吹灭,将她来不及反应的手牵住一只,十指相扣,扣在桌上,让周围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气了,干脆骂他:“你是不是有病?”
“我牵着你,你不必怕。”也只有在黑暗中,那些过去才能肆无忌惮地在漆黑的夜里呼啸而来,冲到他的脑子里,逼他回忆起一切,自我折磨,“背上的鞭伤,是我从军第一年不听命令带人围困一个山庄,虽然赢了,但回来就按照军律受了刑罚。”
赵令悦听他说这些,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她问,“你当时是修远候的养子,谁敢抽你?你的上官?”
“是老侯爷亲手抽的。五十鞭,鞭鞭用力,将我打得皮开肉绽。”
“......”
“我是老侯爷教养大的,他教过我一摞兵书,教会我一套拳法,还教我骑马射箭,但只将我放在军队中,对我与其他遗孤实则一视同仁。在他去世之后侯爷上位,在名义上将我收养,我不曾住在侯府,仍吃住在军营。”
“那你脸上的那道伤疤呢?”赵令悦听进去了。
“.......幼年下狱后,被我族亲营救,于投奔老侯爷的路上所致。”
“是别人打的吗?为了什么要打你?那年,你几岁来着?”
“不过......七岁。”他忽然捏紧了手中所扣住的手,赵令悦的手骨很疼,疼得她吸了一口气,但是也没有出声,忍耐着,等他的后文,可后边,不是他留疤的原因,他竟然说,“你知道吗,我很早就认识你了。”
赵令悦细细品着这句话,缓缓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他很早认识她,怎么会是他留这道疤的原因。
“什么时候?”
黑久了,她恢复些微弱的视觉,捏着自己的手,手心已经全是汗,再看向他在暗中的脸部轮廓,心中自然描绘出他应有的样貌。
她重复问他,“什么时候,你就认识我了?”
从你一出生。
他默默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