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 第88章

作者:南北制糖 标签: 情有独钟 相爱相杀 HE 古代言情

  它没有任何装饰,就只是几片绷紧的半透白纱,以最普通的黄木作框。

  两年前,隔着一扇华丽宫屏,她对他尚陌生警惕,是以她不敢多窥他,唯怕自己乱情,两年后的春天,隔着这扇纱屏,是他开始不敢窥她。

  华丽的山水消隐之后,徒留孤芳伶仃,柔弱宁静地沉没下去,没有他们之间从前那些勾心斗角,互相试探点缀,这段感情方显露出以悲作缚的底色。

  一夜之间,她之前的认知全被颠覆,不是用一个悲字可以简单概括,而是整个心都空了,她不知去哪儿寻求一些能够落实的生望。

  因为她的父母,她的坚持,她最初的仇恨,还有连带的之后这些爱恨嗔痴,一并随赵绣的那些话泯灭成空,飞蛾扑火尚有尸体,她连一个完整的尸体与轨迹都不再配有。

  所以,她隔着那扇屏风,空洞地盯着炭盆。

  “可是活着,真的好痛苦,好痛苦啊........”

  她哽咽地喉如针扎,似有千根针在往身体里扎。

  “我为何我会是官家的孩子?

  没有人告诉我,你们都没有告诉过我。

  既然不告诉我,就将我瞒一辈子,可是公主却又偏偏要告诉我。

  现在我知道了,我不仅仅是官家的孩子,赵义是我的弟弟,而我,是当年你们王家灭门案的罪魁祸首,你们一个个都来逼我,那我是该对王家赎罪,还是该对王家复仇?

  我两个都不想选。

  我累了,不如让我去死,我死了一了百了,就再也不会这样难过、这样纠结了.......但是你,却连死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将自己的膝盖抱住,埋在膝盖中痛哭,嘴中呜呜咽咽地说着不清晰的话,似他八岁时亲眼见母亲被埋一般,哭得像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是谁卸她盔甲,断她爪牙,让她变得一无所有?

  是他啊。

  邵梵在这一刻,也不得不痛恨自己,因为,是他与其他人一起,无形中将她推入了另一个深渊。

  赵令悦会走到今天一心求死的这一步,都跟他的纵情与贪婪有关、

  若他不要她去爱他比恨多一些,而只是让她一味恨他,此时,结局就会更加明了,她不会这么伤心跟绝望。

  屏风上二人的影子交错,融在一处的部分也都是二人共同的记忆与疮疤。

  他去提水,被铁皮烫破了手,额根凸起,也没有吭声。

  这种痛反而比心中的折磨更来的直接快意。

  “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了百了的权利,就像我,年幼时未尝不想与同族人一起死去,与父母在阴曹地府团圆,可是不行。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要去走别人不肯走的暗道,因为暗道比明道更难走。我不信佛,不习儒,修行的是修罗道,但同样走的步步艰辛,当不纯粹的坏人,要比当纯粹的好人更难。”

  水接满了,他放下烫手的水壶,虎口已经红了一片。

  但照常端起碗将热水灌进喉咙,僵硬地吞咽了下去。

  那头似乎是哭够了,只剩下肩膀在抖擞,良久,她埋在黑暗中问,“我父亲还告诉了你什么,求你都告诉我,让我.......让我知道全部。”

  他手中的茶盏垂下去,水洒了一地,烫在他脚边。

  “好,我告诉你......但我也求你,听完后,不要怯懦,不要退缩,继续活下去好吗?因为赵洲如此做,不过是希望你能够成为最快乐,最幸福的姑娘。

  我们王家,有仇报仇,有怨结怨,三万冤魂已经投胎终了,不用你来赎罪,他们不会怪你。

  我的母亲教我爱憎分明,她致死对你的出生能救下我而感恩,要我日后对你怀有善意。至于赵洲,他既将你送出宫抚养,也不会希望你毁掉自己复仇,你只要,活下去就可以了......”

  “........”

  说完这些,邵梵昂面吸了口气,也在暗中回到赵光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那一天。

  赵令悦的生母,是萧国的公主萧娥。

  萧娥与当年尚在萧国当质子的赵洲于宫外相识,后回宫私相授受,不久有了身孕,被萧皇发现后当即大怒。

  而赵洲却以此求请萧皇放他回国夺权,承诺继回皇位之后,会求娶萧娥当大辉皇后,令两国缔结姻缘。

  赵光当年是陪同赵洲一同当质子的密友,他将这桩事的来龙去脉尽数收入眼底,然在其自述的口中,那时的赵洲对萧娥确实有情,这并不完全是赵洲为了回国才谋划的一场骗局。

  萧皇只得放赵洲归大辉争夺皇位。

  然在萧娥生下双子不到半个月,萧国却产生政变,萧皇与储君被夏妃下毒暴毙,夏妃后转嫁梁皇成为梁皇后,萧国也随即被梁夏二国所吞。

  赵洲在最后关头赶到萧国救下了自己的孩子,而萧娥已经投河自尽,他带着孩子回国安置,双生子本就头小身矮,因颠簸流离更显孱瘦,长几个月都不一定能像足月子,是以很容易蒙混过关。

  当时赵洲的后宫内,后位还空悬着,而唯独闵柔有孕。

  他便要闵柔一胎变两胎,只要闵柔接受这个私生子,便封她为后,保她家族一世荣华。

  闵柔忍辱负重,几月后,赵义与赵琇作为龙凤姐弟出世了。

  他们出生之后的事情,赵光只说了大赦天下,其余的全部隐去。

  但今夜赵绣的话便刚好补充了被赵光隐去的那一段空白,在赵洲初为人父的同时,正是单州王起乱的时段,王家惨案发生了,这是对赵令悦不利的隐情。

  不难反推当年情景。?

  ——王凭查到闵公与单州王手下联络过的书信,一并上书请赵洲定夺,皇后闵柔要赵洲兑现承诺,保她们家一世荣华,因赵洲犹豫,她屡次疯癫,扬言要将赵义与赵令悦身份公之于众,赵洲才会不顾谏言,坚决将她挪至柔仪殿,以疯病名义软禁起来。

  这不是长久办法。

  遂赵洲最终妥协。

  那晚他写好诏书,命秦世守去办,一定要勾引王凭出城,禁止临州刺史开门。却直接造成了王家三万八千人的惨案,后他将赵令悦秘密交给赵洲夫妇抚养,是以,同胎的赵令悦比赵义晚了半月“出生”。

  闵柔对赵义很冷漠。

  不知情的赵琇,从小便加倍地疼赵义。

  可原来赵琇这个嫡女,不是赵洲真正所爱,赵义和赵令悦才是,赵洲独爱美人萧娥,他们是赵洲与所爱之人孕育的孩子,义是赵洲当质子时的名,萧娥常唤,而令悦,不就是寓取“令我心悦”之意吗?

  赵义成了太子,而赵令悦可以与赵绣平起平坐,却不必承担作为公主的责任,为给她积阳寿,赵洲还命人大赦天下。

  这是一种多么彻彻底底的偏心?

  偏心到足以令过去的闵柔疯癫,也足以令今晚的赵琇疯狂地道尽真相。

  或许连赵洲都没想到,就是那次大赦,又阴差阳错将他没能屠尽的隐患保留了下来。

  十几年后的王献出仕,让已经人老昏聩的赵洲内心再起波澜,他忽然想起那些被屠杀殆尽的王家族人,决定重启王家人做官弥补过去。

  可不久,便觉得寝食难安。

  大手一挥,让王献救了赵琇要和亲的急,当个驸马远离朝廷,无意之中又开启了赵绣与王献的两姓纠葛,甚至孕育出一个两姓之子,赵兴。

  王献与赵琇,邵梵与赵令悦,两个王家人,两个赵氏公主,命运都殊途同归,如北雁年年南归的轮回,根本是宿命如此,无人无解......

  说完这些。

  芙蓉帐冷。

  邵梵候内如含了一块吞不下去的冷炭,千般哽吼,万般苦涩,喉管被上头的余烬烙出无数个烧泡,说到最后时,他的嗓音已经变得极度嘶哑:“你亲父赵洲行事极端,你养父赵光不坦诚,我也对你隐瞒,皆因......我们都想保护你,不想失去你。”

  邵梵完全听不见帐子后人的呼吸。

  就连那帐上影子也不曾动过分毫。

  此前为她擦脸擦发而湿掉的巾子,就搁在水壶旁用架子下的炭火烤着,他动了动僵硬的指关节,去捏了捏,已经干的差不多了,折起来,同样是以身体不僭越,而手越界的方式,穿过木头边递给她。

  “只要你别寻死,怎样都好。”

  毛巾轻扬。

  他的手腕忽然被一只掌心柔软冰凉,而指尖微热的手拽住,赵令悦另一手推掉他们之间的隔档,邵梵坐在原处不敢动,甚至不敢闪躲。

  只能与她紧张、坦诚而平和地相望。

  赵令悦,瞳孔哭得涣散,显得眼黑极多,似雨后破开乌云的一轮淡月,看不清里头关于嫦娥玉兔和蟾宫桂树种种,只散着一种深深寂寥与空洞感,表面还在被这副年轻的骨架黏连起皮肉,但内里,一碰便会破碎。

  “是我的出生给你全家带来了厄运,你真的不怪我吗?”

  他恸道,“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心甘情愿。”

  赵令悦突然将火盆蛮力踢开,扑在他身上,邵梵身子往后仰,将她整个人接住,也将她此后的整个沉重人生一并接下。

  甫一接触,冰冷的躯壳被火热的肉体所暖,那一瞬,便是她所寻求的可落实的一点生的希望。

  邵梵感觉到她的手似一条游动的蛇,滑过他胸膛的肌肉,往腰间下游,失了呼吸地将她手腕遏住,喘着粗气,按捺道,“你不需要突然这样。”

  她坦然地抬起头,反握住他的手指节,“我想看看你背后的那道疤,就让我看看吧.......”

  邵梵微愣。

  随即解开圆领盘扣,两只胳膊从他的袖口里攀出来,衣衫自然垂落,在微暗晦涩的空气中袒露出他伤痕累累的上身。

  他抿住唇,转过身,将背后朝给她看,指甲轻轻的撩刮,让他感到陌生的发颤。

  赵令悦以手拂过那道用烙铁进皮肉的黥刑,因是幼年烫的,随着他身体生长,伤疤恢复后长出的结肉被撑开,像是一道道蚯蚓盘桓在囚周围。

  他怕再惹她哭,尽量轻松道:“一个囚字而已。”

  “现在还会疼吗?”

  “不会了,偶尔会痒。”

  赵令悦的手又在其他地方抚摸,他受不了她如此,便将她的手反捉住,带到自己腰前腹部,可放身体上也不是,丢了也不是,只好悬在那儿握紧。

  炭盆久久未翻动,晦涩的星火映着这么一副屏风前,脸贴背而坐,想靠近又不敢的僵持身形,她挣开那只抵抗的手,将他的脸掰过来,对他道,“今夜种种,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旁人不知。”

  说罢,搂过他的脖颈,亲上了他的唇。

  邵梵眼前如万雁齐鸣,风林乱动,他气息变急,被动地张开嘴,借势含了几下她的唇,这样的夜晚太容易拆解人的意志力,但他仍聚集一切残存的理智将她扯开。

  “梵梵,你不需要这样,不必因为愧疚来——”

  她再度欺身上来,将自己整个柔软的身体交到他腿上怀里,咬了口他的脖子,气息也变得粘腻滚烫,“傻子,我才不是因为愧疚.......邵梵,你再抱抱我吧,抱我上塌,可以吗?”

  邵梵拒绝不了。

  私心里,他也不想拒绝。

  于是将她轻巧打横,站了起身。

  她抱住他的脖子,贴身的素裙与微湿的长发全服帖地放在他一双手里,一双赤脚松垮着并索在裙角内半露不露,从头到尾都展现出她的甘愿来,她见他一时不肯往塌上去,就呆子似的望着自己,便扯着他的耳朵让他俯身,主动亲他。

  邵梵的最后一点理智也被这点主动崩散开来,就这般抱着她微微转圈,边接着吻边啃咬脖子,走去塌前,将她轻柔庄重地放上了塌,然后缓缓覆上去,两手撑在她上方。

  “是我不好。”

  “非要招惹你,梵梵,对不起。”

  但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招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