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北制糖
他欲图往主帐中走,“是梁越冒进,不与夏同谋才会小赢,不要过骄。你将他们都喊过来,到我帐中议一次会,看如何对付夏军,他们要翻山夜袭。”
那人连称是,帮他卸下满是尘土,血痕斑斑的铁甲,想起来说:“有包袱比郎将早一步到了大营中,是常州那边的吴将军送来的,郎将叫我留意常州消息,我已提前将包袱拿来了。”
邵梵脚步一顿。
“包袱在哪里?”他伸手,“立即给我。”
那人忙去驮来包袱。
入目是一个玄色香囊,玄底白鹰,那人有些奇怪,‘'甚少见人绣白鹰,又用黑底的,难不成黑夜穿行还不染一身腥?倒也别致。“
邵梵缄默,只把玩那只黑金香囊,发现在光下调转,它有细密的云海暗纹。
——这香囊从前嵌在竹绷子里,只是一块布,可哪怕它化成灰,他都能认得。
邵梵揉了揉,有纸张的沙沙声。
他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意会,“呃,我,我不看,郎将看,我先将这甲片收拾了!”
待帐子里无人,他才捏着香囊拉开卷轴,片刻后将卷轴对折搁置旁桌,收拢起来。
揉了揉香囊,果然,有纸张的沙沙声,遂利索拆开,里头的宣纸经过长途跋涉,已经有些皱软了,用毛笔提了四个短句。
外人看去,只觉含含糊糊,意味不明,可字字句句,于他、于她而言,可拆解,可包含的都太多了。
她写的是:
“初时不解心中意,再悟心中已沉沦,只求高风送孤鹰,与君共赏太平人。”(舞曲歌辞 唐佚名——原文为:受律辞元首,将相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
前半句,如同在说“我爱你啊。”
后半句,又有一种祝福之意,祝福他讨完叛臣,大捷归来,还太平世。
这祝福里超越了爱情的缱绻之意,不包含任何与郎君修成正果的愿景,因为她不曾想过要与他一起归飞,却只想让他独自展翅翱翔于高空之上。
邵梵苦笑着出声:“一别两地,算什么共赏?”
他要回去。
回去找她,将她重新抢回来。
第72章 北雁南归(二):降关 自梁夏有阂,邵军几次大捷。
在邵梵属意下,邵军出击的速度便快了许多,骑兵连续半月攻势凶猛,如雷如电,将夏梁的步兵赶回国界边缘。
可金人惯来骑行游散河边,尚能与邵军躲着苟且捞些好处,仍旧时不时冒头掠辱城外妇孺,焚烧几幢民屋。
最甚一次,金不败之侄金顽智趁邵军主力在郊外抗打梁越之时,携散骑兵团突袭北县几百乡民,将一百多人逼追至当地佛塔北安楼内,围困焚烧北安楼,致使楼内百姓惨叫哀嚎,当地乡民捐造的几尊佛像全烧的漆黑,木瓦灰烬,也盖不住那些烧焦的蜷尸。
残忍之度,骇人听闻。
郑思言气愤上书,要带兵出京助邵梵,被宇文平敬驳回,郑思言因此与宇文平敬闹翻,扎根军队再不上朝露面与他讲话。
武将一去,朝内文人自危,开始有纷乱之势。
在梧州的金不败量邵梵忍不下这个气,只要他调转主力反攻金人,梁夏便会趁此反扑。
可邵梵没有回去。
咬碎了牙,他都没有回去。
直打到九月底,夏梁被打得撑不住各自回国歇缓了,邵梵才返回梧州,与宋修的军(上一章末尾写到宋修看热闹,后面想起来他不在北边,在梧州呢,糖已经回去更正。)队两两汇合,以千人牺牲换回了金顽智的头颅,祭奠北安楼惨案之受害人。
十月,北县哭声震天。
北边打得悲壮惨烈,常州河岸两畔,合欢花先后散烂凋零,长穗形的绿果挂了满枝,似一蔟蔟青黄的山扇,遮不住大江东流,人潮逝去。
赵令悦的如意紫履踩到松软的沙土上,踮起脚,朝合欢树的低枝挂木牌。
清风阵阵,树枝摇曳,她个子矮,折断了树叶也未曾够得到最低的树枝。
一只手钳来,信手拈走她发上掉落的合欢叶,将她指尖的白绳一勾,比了比枝头,“小妹想挂哪里?”
赵令悦抬头见来人,嗓音微哑顿,片刻之后,赵围(云葭次子赵希,“希”音近“兴”。皇子赵兴用了 赵希必须改名 忘记避讳,可是死罪呢 糖差点卒。)在她指示下将白绳系好,欲要翻转看下内容,被赵令悦举手捉住胳膊,祈求:“二哥......就别看了。”
赵围松开许愿牌的手划过她的双髻,“母亲今日给你梳的这发型甚是好看,如从前般。”边说边揉揉她脑袋,后才斯文拢进素袖中,站在一旁等她闭目十指相扣,许完愿。
许愿了结,赵围才开口:“红绳许佳愿,白绳奠故人,梵梵,你在为谁悼念呢?”
赵令悦还是那种口气,杏仁般的眼望着他:“二哥能不能,不问?”
赵围此前见她闭门临窗绣着玄色荷包,现在又被他瞧见偷偷摸摸一个人来挂牌,扫了眼在风中默默无闻的合欢树,叹气:“梵梵,你在外已有了心上人?而且他是个不好跟家里说的人,是不是?”
赵令悦不语。
算是默认了。
“你从前跟公主干了什么出格的,不敢告诉大哥,怕他和嬢嬢一样规训你,便都是私底下偷偷跟我说来,我无哪一次不给你保密,顺带出主意,如今,你对我也藏着这一大堆的秘密了......”
云蒹是位严母,赵名作为长子,被她养育的作风也一般严厉。
反而次子赵围与赵令悦差不了几岁,性格又活泼,平日爱找赵令悦玩儿,出了事,也是他与赵光一父一子,帮她在云蒹和赵名面前说情。
他捏她的脸,又想起来她已经二十岁了,自笑:“我老忘记你是个大姑娘了,嬢嬢严厉声明,不让我再捏你的脸作笑。梵梵,你的心上人,你就真的不能告诉二哥吗?”
赵令悦避重就轻地回答:“哥哥可有听说,北安楼惨案?”
“......你挂念那些惨死的百姓?”
“如果常州河岸的这些邵兵去北县驻地,是否惨案就可以避免?”
“也许吧......”赵围踱步去了一遍院落下的石墩子上,朝她拍拍旁边,“来坐。”
等赵令悦收拾琐碎的裙袖坐好,他看着她道:“你归来已有近两月,也知道公主逆鳞,她最讨厌我们在她面前提起外面的那些驻军。
这近三年,因为他们守住河岸,二州衣食住行处处受限,过得也是苦不堪言,你与爹流落在外,嬢嬢几次重病挂念,阿嫂呢,她原本有一孕,因环境不好,最后这孩子也没能生下来.......
官家与太子故去,公主提议反攻。
大哥一个文绉绉的户部侍郎,只读过几本兵书,不仅赞成,还敢自请上战。
他不过是觉得憋屈啊,知道赢不了也想拼一把。可我没想到,最后竟是你出面来劝降,且公主还能听进去了......
梵梵,你从前脑袋里的花样就多,常常干些我听来奇思妙想的作为。如今呢,二哥再也越不过你去,只能望你颈背了。”
赵令悦眼眸含悲,“若是平宪姐姐将那腹中孩儿生下,必定可爱。”
“是啊......”
赵围见她眼圈发红拗低了头,忙拍拍肩。
她歪着身子,将头靠在了赵围的肩膀上:“二兄可觉得我替他们劝降,是对国反叛?”
“怎么会呢?你是我赵家千金。诸多苦衷我们又不曾与你同体,反而害你一下就长大了,藏一堆心事。今后无论你做什么,二哥的肩膀永远让你依靠,嬢嬢永远是你的嬢嬢,大哥也永远会护你的。”
风摇曳树,他轻轻拍着她脑袋。
这一切,都令赵令悦感到温暖。
“二哥恨那些人吗?”
“嗯?”
“梵儿说的,是王家人。”
赵围良久才道,“恨,也不恨。尤其是邵军主帅,那嚣张跋扈的假太子,太让人牙痒。”
赵令悦眼眨了眨,心尖微颤。
她听赵围叹:“我不知你为何会刻意去悼念北县人。许是你上过城楼,也从窥管看见那些祭奠亡者的白花了?
这种惨案上次还是王家军民所受,多少年没有过了,如今朝野响应,岸边不少居民往河中放了白菊。
在城关看去,纷纷扬扬,纯净似雪,想到杜子美(大诗人杜甫)写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亦有所动容......
他对我们无情,却对百姓有情。
二十年前,是金人在峡谷屠尽王县三万八千人,他为了这个,他直接反了天。
二十年后,金不败已知道了当今太子出身王家,生辰在浴佛日,故意焚烧佛塔羞辱他,虐杀他城池中县民,也无异于再杀他幼年家人一次。
可他,可他竟然能忍住没有当即回去,确实有勇有谋。
待他砍了那金智顽头颅,我一缩在关内的乌龟,也觉得很出气,很松快,想此扬国威的壮举,震慑了夏与梁金,那必然名留千古啊!可惜,不是我大辉朝的名将所行......”
三年过去。
她的二哥,仍旧有种针砭时弊、不失纯真的倜傥风流。
赵围随手捻一只地上黄野菊,在指尖转了转,低下手去痒痒她的鼻子。
在她表情全皱起来时,他才轻笑着送到她手中,“喏,这花送给你啊,别不开心了。嬢嬢说万物有律,福祸相依荣极必衰,大辉是气运到了头谁也救不了了。只可怜咱们爹爹还关在宫内,无法再与我们相见。”
赵令悦闻此,慢慢抬了头:“二哥也早就看通了?”
“通透有何难呢?多少名人大家历经两朝,于诗文中惨然泄愤?虽生于皇家,我们不过都是普通人,也会怕死亡将临,夜晚将至。
梵儿,敌就是敌,不可能化敌为友。我赵王两氏的血案,夹杂那么多人的生死,怕是永生也翻不过去了。就算他答应了公主的条件,将和谈书昭告天下,可真不知打开关门让邵军降关那时,究竟会是何场景.......”
赵围思及此,忙一把拉过她的手。
细细的野花枝条受力弯折,花汁崩湿在她手心里。
赵令悦看向赵围,他还在对她笑,顿时,心酸无比。
赵围继续说:“那时,你什么也别管,就紧紧握住我跟嬢嬢,还有大哥大嫂的手,就算是死,我们一家人能死在一起便是缘分未了,下辈子就还能再当一家人,总不会再这么倒霉,又遇上改朝换代、深陷其中吧?!”
赵围一派的苦中作乐,赵令悦酸红着鼻尖与他面对面,忽然上去紧紧抱住赵围的身躯,靠在他肩膀上。
“二哥,我们都不会死的,我会保护我们一家人。”
“真是个傻小娘子呢。你凭一人之躯,如何挡那千军万马?”
“二哥不信我?”
“嗳,我信,成了吧?”
*
十月下旬。
霜降悄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