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愫
那东西可是能动兵马的,要不是偷了印信,怎么会出动这许多人。说书人个个都在给他起外号,如今叫得最响亮的是飞天燕和入水龙。
画眉再次对白菘称谢:“昨儿不独我们姑娘,我也吓得只知道哭,要不是沈公子和白菘小哥……我们俩……”她后怕的叹了口气。
白菘脸上微红:“不是什么紧要事,当不得你谢这么多回。”
画眉垂着头,咬住唇,像是下很大决心似的,抬头四处望张一下,见无人来。
她道:“我本不该说主家的是非,可是白菘小哥救我一命,我若不说实在良心难安。”
白菘好奇起来:“什么事?”
画眉吞吞吐吐:“白菘小哥去外头打听打听罢,荐福寺门口转一圈就能知道。”
“打听什么?”白菘依旧不解。
画眉却只是摇头不肯明说,含含混混道:“你们公子跟咱们家的要紧事!”而后她伸出手在袖中比出个“三”。
三?白菘脑中一转,公子和容三姑娘结亲的事儿?
眼见白菘不往那上头想,画眉无法,压低了声音哀告:“这话说出去我可就没有命了,除非小哥答应绝不透露是我说的。”
这当口白菘还有什么不答应的:“你说,我保管不会说出你。”
画眉又四处张望一眼,压低了声音飞快说:“我们夫人有疯症。”说完顺着黄墙根飞快溜走了。
白菘还没转过弯来,姨夫人?
是容三夫人!
白菘倒抽口气!怪不得容家对公子这么好!容三姑娘又使人打听他们公子呢!
容三爷又夸公子学问好,又夸公子生得好,还夸公子有风骨有善心。
一百两银子搁在殷实人家那也是三五年的花销,容三爷无端拿出一百两银子就只给先老爷夫人做场法事,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闹了半天,容三爷是要把这么个烫手山芋嫁给他们公子!受了这点恩惠就要娶个疯子的女儿?那怎么能成!
白菘转身就往寺外去,他得好好打听再报给公子知道!
昨日官府搜山,今日香火依旧,来船往舟停在渡头,三天竺路上处处是拜香客。
荐福寺门前围聚着大批女信众,女尼守住了寺门,信众们在门口领竹签等着进寺听经求药。
白菘溜达着走到小贩摊边,他的口音一听就是外地来的,又是家仆打扮,问那些摊主:“这儿怎么这多人,还都是女人啊?”
摊主搭了话头:“你是外乡人罢?头回来余杭游佛拜香?整个三天竺就这一间是尼姑庙,这么多人排在这儿是为了听经领药的。”
“尼姑庙这么阔气呢?这么多人都有药领?”
“是容家在舍药,舍三天!”
“舍三天药这么富贵?”白菘买了摊主一碗八宝茶,又要一碟子干丝配茶吃。
“你们外地不知道,我在这儿卖茶有年头了,容家年年都舍,舍了十三四年了,说是给家里的女眷祈福求寿的。”
“他家的女眷身子不好?”
这句把后头的话给引出来了,昨夜里那么大的阵仗,容家姑娘还把净尘师太带下了山,就是家里的女眷突发急症。
净尘师太一晚上就又回来讲经了?
白菘越听越信,还有什么急症一个晚上就能好?不就是疯病嘛!
乡下疯妇也是一阵阵发病,特别是春日油菜花开的时候。
那摊主又说:“好像前两年也有一回夜里急症发作,我看呐这求来求去寿数也难长。”
一旁施茶水的大娘听了,狠狠啐了摊主一口:“烂口烂舌你个嚼蛆吞粪的!”
“我女儿就是吃了容家的安产保命丹才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药我舍不起,发了愿年年在这三天竺路上舍三日的茶水,当着菩萨你敢咒好人寿不好,也不怕打雷劈死你!”
白菘被骂得摸了摸鼻子,容三姑娘人品是好,可人品再好那也不成呐。
他又打听了一圈,越打听越觉得事关重大,要是容三爷一提,公子答应了,那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他跑了一头一脸的汗回去,芦菔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叫你拿个点心,这会儿都该摆斋饭了,你跑西天化缘去了?”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白菘瞪了芦菔一眼,“出大事儿了!”
“大事?什么大事?”
白菘伸头张了眼禅房中正端坐抄经的沈聿,凑到芦菔耳边:“容三爷的正室夫人,是个……是个疯的!”
芦菔张大了嘴:“真的假的,你可别瞎说啊!”
屋内的沈聿已经抄完最后一页经,搁下笔就见两个书僮白着脸凑在一块,走到门边问:“出了何事?”
白菘一溜小跑,着急忙慌把来龙去脉说了:“公子,容家就没安好心!”
沈聿看了白菘一眼,对芦菔道:“你去提饭。”
芦菔应声出去,等芦菔一走,沈聿冷峻出声:“说实话。”
白菘呆住了:“就是实话啊!”
他还以为公子没听明白,又仔细说一遍:“我今儿去香会收旧书的时候,听到好些人在议论昨天夜里的事,那些人说容家在最乱的时候派人上山请荐福寺师太回去瞧病。”
“细问才知,容三夫人隔几年就要发作一回,每次发作容家都要来请净尘师太。”
沈聿语气不变:“究竟谁告诉你的?”
白菘膝盖一软:“是……是容五姑娘身边的丫头画眉告诉我的。”
“画眉?就是昨儿夜里那个丫头?”沈聿踱步到窗边,目光望着黄墙外的老松,背对白菘道,“她告诉你,容三夫人得了疯症?”
白菘扑通跪下了。
“她说没说她为什么告诉你?”若没人指使她怎么敢告密。
“她说……她说是因为咱们救了她一命,她实在不忍心见到公子被骗。”
“呵。”沈聿轻呵出声。
倘若他真的有意想娶容三姑娘,听到这事必然不敢再求。
但如果他知道了内情,依旧求娶,那这样的男人又存了什么好心?
好腌臜的后宅手段。
白菘悄悄抬头去看公子,只看背影瞧不出喜怒。
沈聿远望山间一片冷绿:“这些话不许再传。”
“是。”白菘闹不明白公子到底听明白了没有,“公子……那疯症……”
“外间根本无人说容三夫人得了疯病,是她告诉你了,你才越打听越觉得是。”
白菘跪着,两眼扑棱扑棱,仔细一想还真是如此!
“那是假话了?”是庶妹陷害姐姐?还是姨娘要害嫡女?白菘一脑门子理不清的官司。
沈聿心中明白这事九成是真的,容三夫人有疯症。
容三夫人的疯症会不会与那桩旧事有关?
容寅处处都无破绽,要么此人心机实深,要么……他确实是无辜的。
沈聿跳过白菘的疑惑不答:“往后那个丫头再找你,不论何事都要如实回报。”
白菘垂着脑袋:“知道了。”
“让你问的事呢?怎么样了?”
听公子问起这事,白菘精神一振:“这我查得确实了,常管事的爹正在寿昌县上容村中养老呢。”
在容氏族人世代居住的地方养老?
沈聿颔首:“知道了,你出去罢。”
芦菔拎着饭菜回来时,就见白菘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作口型问他“怎么样”。
白菘摇摇头,谁知道公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芦菔压低了声:“公子又在里头翻旧书?”明明城中有那许多旧书铺子,公子不往那儿收,偏跑到三山香市来收。
作者还有好几个,集虚草堂主人,烟霞阁阁主还有一位游心斋主人,一位沥心斋主人,后来又添了个半枕堂。
多是些游记杂文,公子以前并不爱好这些,怎么突然就看起这个来了,难道是考官们起的别号写的文章?
每到这时公子就不许人打扰,芦菔把食盒放门边。
沈聿紧闭门窗,将诗集游记按年月排开铺了满桌。
所有那些名号都是容寅一个人的。
他年轻的时候用烟霞阁阁主和游心斋主人的名字,后来又称他自己是沥心斋集虚堂,现今用的是半枕堂。
容寅的游记杂记颇有声名,年轻时写得极多,这些旧书有一半是他自己择定了刊印出来,也有一半是友人记录,后作增补的。
容寅一生中曾离开余杭游学三次。
一次是他科举之前,世家子弟结伴外出,只在余杭周边江南地方游山玩水。
第二次是他上京赶考,一半是考试一半是游玩。
第三次他北上去看了塞外风光。
沈聿要查的是第三次。
他先将容寅每次游学的年份排列,又将诗作游记中几个频繁被提到的姓名记下来,等明日让芦菔去旧书摊上找找有没有这些人的诗或游记。
一一对比,才能佐证容寅当年诗作的时间真实性。
沈聿自书箱中翻出一张粗略的大业地域图,用钉子钉在禅房的黄墙上,这张地域图上写满了蝇头小字。
先日期后地点,花了这些年的功夫,沈聿终于把游记上的每一个日期和地点都排了出来。每个红点细连成一条线,直往榆林。
但在接近榆林时,这条线断了。
不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容寅庆元十八年到庆元十九年间的手札游记,只是零星诗作,都是他在沥心痛悔。
沈聿举着灯烛,目光顺着那条线,钉在代表榆林的那个红点上。
禅房木窗倏地大开,灯烛被急风吹灭,满墙字纸簇簇振响,桌上的无字牌位应声倒扣。
沈聿双手将牌位立起,月光照映在域图上,他看见那条红线的起始点。
寿昌县,上容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