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愫
“忱儿!你想想,那可是公主啊!”杨氏还抚着心口,“我到这会儿心还跳呢,你是没瞧见,容朝华她一点也不怕,张口就说亲事已经定了。”
楚六想起来了,那日沈兄出门之后,宋直学面色凝重,沈兄去而复返取了什么,宋直学还叮嘱他千万小心仔细。
原来……他是取婚书。
楚六痴怔,杨氏眼见儿子一身一身的出虚汗,又是绞巾又是擦薄荷油:“初一,你赶紧的打扇子!十五,你再去换一盆水来。”
这汗不是热汗,是冷汗。
太医立时就请来了,可楚六不愿意让太医摸脉,不许太医进屋门。
老太医摸着胡子:“夏日出冷汗,令公子是受了惊?惊惧忧思会出冷汗,气虚阳虚都会致津液外泄……”
不摸脉,太医也吃不准是为了哪种。
初一请太医到西厢房里歇着,好茶好饭先摆上,什么时候公子肯摸脉了,什么时候再请太医过去。
杨氏捂着嘴哭起来:“忱儿,她跟你就是没缘分,难道你想叫一家子人为了你跟她的姻缘豁出去得罪公主?”
那可是个疯的!
自打见过了昭阳公主,杨氏再不觉得殷氏是个疯子了。
楚六怔怔躺着不动,终于流下泪来,喃喃道:“沈兄说得对,要是早些捅自己三刀就好了。”
杨氏吓得脸色煞白:“什么?忱儿你说什么?什么三刀?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楚六直直望住母亲杨氏:“娘,你说,沈兄愿不愿意收我当个笔帖式?”官员身边跟着的小官,抄录公文信件,整理档案卷宗。
不论如何升迁,笔帖式都能跟着,到时他就赁个小院子,住在沈兄隔壁,能隔着墙听听三妹妹说话也是好的。
官衙下属,总能收到节礼。
譬如清明的艾草团子,端午的蜜枣粽子。
杨氏一把搂住了儿子,脸上作强笑状:“你可不要吓唬娘啊,忱儿?你怎么了?”
……
湖上大舫直停了四五日,第五日上,洪娘子来报:“画舫已经驶离了内湖,我远远跟了一段,看着是上京去了。”
那动静还不小呢,一路上丝管喧天,凑近些还能听出奏的是道乐。
朝华这才安心将木匣交给温管事,让他去衙门里查一查这张照凭是不是真的,有没有在官府医馆名册上。
温管事半天便把这事跑明白了,回来复命:“确是真的,前几日方才办下的。”
朝华颔首:“麻烦温管事把这个送去给纪叔。”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
霁色遥光中彩舫张帆起航。
五丈大舫之后跟着两只稍小些的三丈兰舫,舫边又跟了几只如梭轻舠,船队浩荡离开余杭。
再泊岸时是霞锦灿烂。
裴忌在大舫后面的兰舫,坐在船舷边望天际落日。
江上飞鸟三三两两落在船栏上,片刻之后护卫走到裴忌身后。
“怎么?”裴忌剑眉微扬,这么快就有信报来?
裴忌知道母亲又发了通疯,她发疯的时候,不论对象是谁,反应都要让她满意。
不能过于惊惶,也不能过于沉着。
容朝华偏偏恰到好处,甚尔还让她有那么几分高兴。
紫宸观就在荐福寺之上,她早就知道容家孝女在为疯母舍药求长寿了。
那天众人下船之后,母亲对他说:“你看,他们情根深种,你晚了一步啦。”
母亲的语气又轻灵又快乐:“拆散鸳鸯,折断并蒂,那可是要遭报应的!”
裴忌不语,他本来就没想过。
他当时的反应,母亲并不满意,她想看他怅然若失,在余杭没得到满足,进了京城她还会继续。
这个不行,她会换个对象。
等他们回京,容家那边安排的人就能撤回来了。
从此结缘豆也好,长命索也罢,都与他不相干。
最后给容朝华一份赔礼,祝她与她那蟾宫折桂的未来夫婿百年好合。
“她,又挂白纱灯了?”
“不是,容姑娘将凭照送去官府,核验是不是假照。”
第70章 生辰
华枝春/怀愫
端阳一过, 蝉鸣愈躁。
徐年在蝉鸣声中绕着书院找沈聿,跑得满头满脸都是汗, 本就黝黑的肤色在日头底下油亮泛光。
他站在阶上以袖为扇,刚凉快些便瞅见浣云池边的石榴树下有道淡青影子,正坐在湖边大石上读书。
“沈兄!你怎么在这儿!叫我这一通好找!”
这大热的天,沈聿不在学舍不在书阁,怎么跑池边来读书了。
春秋时节的浣云池畔确实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可这会儿是夏日正午,水皮子都晒得发烫, 谁跑这儿来读书?
池畔几株石榴丹葩初艳, 花耀千枝。
沈聿一袭青衫坐在树下, 明明四周无风, 但他好像一点也畏热, 连头也没抬:“此处清净。”
“清净?”徐年环顾四周, 这地方是没半个人, 但有成千上万只蝉,暑气越盛越是声嘶力竭,他还说这里清净?
沈聿掀过一页书:“找我何事?”
大中午的, 徐年气喘吁吁总不会是来找他磕牙的。
徐年踌躇片刻, 沈聿抬起头来:“楚兄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徐年脱口而出, 他坐到沈聿身边那块大石上, “咱们前些天去楚家也没见着他, 你俩要是住不到一块, 不如你挪出来跟我同住!”
他们俩提着四色探病的礼物去了楚家。
楚家人倒没因为他们二人衣饰寻常就晾着他们坐冷板凳, 门上一听说是六公子书院的同窗, 赶紧将他们请了进去。
徐年是头一回去楚家,两眼睛就算能分开来用, 那也看不尽楚府中的富贵繁华。
还没走进二门呢,徐年就叹:“怪不得楚兄觉得书院里清苦。”对比楚家,书院学舍真是穷阎漏屋。
一进二进三进,重重曲曲,终于到了楚六的院子。
引路的人也换过三波,开始是仆从,跟着是婆子,最后是美貌丫环。
徐年连头都不敢抬,二人被个叫初一的丫环领到厢房中去喝茶吃点心。
过得片刻,初一回来了。
她笑靥如花,声如似莺,低低伏了一礼:“二位公子对不住,我家公子方才喝了药,这会儿正犯睏,实在失礼,还请两位公子莫要怪罪。”
徐年能说什么?徐年连连摆手:“不怪罪,不怪罪。”他那腰压得从初一还低。
出了楚家的大门,徐年才敢大口喘气,他看看沈聿,只怕往后跟楚六没得朋友好做了。
“真的,你不如就搬过来与我同住,你瞧,咱俩的作息差不多,住在一块还能互相激励!”当然主要是沈聿激励他。
楚六生病是为了什么,书院中几乎人人皆知。
沈聿才来了几月,楚六可是土生土长,他那些朋友们纷纷疏远了沈聿,也难免有些难听话传出来。
住在一处到底尴尬,不如搬出来。
沈聿随手捡起池畔榴花,夹在书中当作书签:“走罢。”
楚六整个人又瘦一圈,袍上玉带都松了些,两个书僮正在替他铺设床铺。
云林道:“公子,要不然让沈公子挪出去罢!”本来就是他们先来的,要挪当然是沈公子挪出去。
打小跟着楚六的书僮,才知道自家公子对容三姑娘用情多深。
本来老夫人和夫人想让公子先回家的,歇上一二年再来也可,公子说什么都不愿意,他还是非要来。
杨氏问他:“她都已经定了亲!你这不是白白折腾你自个儿么!”
楚六依旧低头收拾书册笔墨:“我早就定了主意,非考不可。”她定了亲,也要考。
杨氏这些日子里听多见多了癫狂症,生怕自己的儿子也发桃花癫,她小心翼翼道:“那,娘给你换个号舍好不好?”
日日跟那姓沈的相对,儿子要是受不了这份刺激可怎办?
楚六终于抬头与母亲目光相交,这一旬中每回祖母母亲来看他,问他话,他答都会答,但看她们的眼睛幽沉沉的。
像是人还在,魂丢了。
直到此时,杨氏才在儿子的眼睛里看见些光亮。
“娘,沈兄他很好,三妹妹嫁给他,我很放心。”
这一句,说得实在平常,就像他从小到大时常说的那些痴话一样。
可杨氏却觉心肠一揪,颤着声:“忱儿……你……”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楚六抬头,见沈聿站在门边,徐年跟在沈聿身后。
别的号舍的人在门窗外张头探脑,窃窃私语,都在猜测沈楚二人会不会打起来。
谁知楚六冲沈聿笑了:“沈兄,我病这几天落下了许多功课,想借你的经义看一看。”
沈聿走到书案边,取出两份讲书发的经义,其中一份用深浅不同的墨色划了线,还列好了出处和释文。
楚六拱手:“多谢沈兄。”
要不是沈聿,三妹妹就当真要给公主的儿子作妾了。
沈聿眉梢微抬,他与楚□□目相对,只一眼就知楚六到底是为什么谢,拂衣正色:“是我自己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