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他走到?孝瓘的车驾前,问道:“是长恭吗?”
高叡是孝瓘的长辈,按礼他该退避;就算没有退避,此刻也应下车还礼。
然而孝瓘只是在车中应了一声,“是。”
高叡也有些?惊异,又?道:“陛下召我入宫,还请让一让。”
“不要去。”孝瓘在车内回道,“和士开入宫了。”
高叡静默无声,过了很?久,才又?开口说道:“你?是为了报答我在河阳护下清操,免其劳军之辱吗?”
“我记性不好?,所以?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孝瓘答道。
高叡笑了一声,“所以?你?也不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咯?”
“以?前是,现在——不是。”
“譬如你?扣下了我写给突厥的帛信?”
孝瓘没有说话。
“到?底是为何啊?我一直想不明白。”
“因为……”孝瓘顿了顿,“你?虽非善人,却是良臣。”
高叡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以?为高孝瑜便?是善人吗?”高叡止了笑声,“在你?们眼中,是我与他争权夺位,可在我心里,他与和士开无异,皆是危害社稷的佞臣!而你?呢?高长恭,你?正是高孝瑜的帮凶啊!”
这话便?似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戳进孝瓘的心口。
“好?了,把路让开吧。”高叡又?说了一遍。
“我自知昔日之过。”孝瓘终于?开口,“今日拦你?,便?是不想再犯错……”
孝瓘能说出这句话,显然出乎高叡的意料,他沉了沉,道:
“可我不能眼看着和士开这样的小人横行朝野。尽管前路凶险,局势危变,但?社稷事重,我理当以?死效之!”②
车帷将二人隔开,使他们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仍旧能够听到?对方渐渐转急的呼吸声。
“让路。”车帷中终于?传出孝瓘低沉的嗓音。
高叡轻舒口气,继而缓声道:“联络库头是先帝的意思。我故意留下破绽,只是想找出藏在我军中的细作,没想到?你?却匿下了那帛信……我还曾一度怀疑过尔等?兄弟,如今看来,却是我小人之心了……”
高叡说完笑了笑,便?自返回车中。
他的驭夫一声断喝,车驾擦着孝瓘的马车行驶而过。
二车错开之后,孝瓘并没有令驭夫继续前行。
他拨开车帷,缓步走下来,望着渐渐远去,渐渐消失在霜雾中的赵郡王的车驾,深深一揖。
一整个白天,红日没有出来,雾霭也没有散。
傍晚的时候,传来了赵郡王高叡薨逝的消息。
“听说是和士开花重金买通了娄定远,又?假称他准备远离朝堂,到?州中做刺史,领军府才放他入宫与太后和皇帝辞行。谁知他入宫
不久,皇帝就下旨宣高叡面圣……高叡在永巷中被擒,后送到?华林苑的雀离佛院,为刘桃枝所杀。”
翌日清晨,在邺城的郊亭,兄弟们给孝瓘送行时,延宗这般讲述起?昨日的事。
“昨日和士开竟去了尚书省。”孝珩道,“后来至尊下诏,说赵郡王不守臣节被斩杀,娄定远也被贬为青州刺史了。”
“娄定远真是个贪财误事的蠢货!”延宗骂道。
绍信在旁不解问道:“素日常听二兄和五兄说高叡是伪君子,今日怎地还替他惋惜起?来了?”
“我没惋惜高叡,我只是惋惜他没弄死那丑胡!”延宗道。
孝珩摇了摇头,“冲他临死说出那句——‘我上不负天,死亦无恨’,我便?敬他是条汉子!”
兄弟之中,只有孝瓘一言不发。
朝雾重重,恍如昨日。
亦或这场大?雾始终没有散,它把整个邺城笼罩在雾气中,把整个齐国都笼罩在雾气中了……
他的目光从万重云烟移回到?亭中的一角。
清操在那里抚琴。
“远峰带云没,流烟杂雨飘。③”清操望向他,勾了勾唇角。
孝瓘回以?浅浅一笑——他知她手在弦上,心却在他身上。
清操停了弦,提起?小炉上炜着的酒壶,斟了一盏,起?身站定在孝瓘面前,将酒盏窝进他手心里。
孝瓘握着她的手,眼见她的眼尾一点点晕上绯色,已到?唇边的话便?也哽住了。
他只得用另一手去抹她眼角即将凝成的泪珠,好?半天才道:“你?羞辱过和士开,他必会伺机报复,你?和承道在邺中一定要小心。尉相愿已获准从领军府调回来,过几天他就会回王府护卫;我方才也与二兄说了,他也会在兰陵王府加派人手。”
清操点了点头。
“你?也是,一路珍重,到?了瀛州要按时吃饭、睡觉、上药……”她絮絮念了一大?堆,最后才道,“记得常写家书。”
孝瓘认认真真听完,道了声“好?。”
他说完这句,昂首饮下温酒,忽觉周遭甚是安静,放下杯盏偏头看时,见兄弟们都在静静地看着他们,却又?不忍打断。
他回看清操,二人不禁都红了脸。
延宗笑了笑,道:“四?兄,天色不早了。”
孝瓘递次与兄弟们相拥告别,到?清操时,却只挥了挥手。
清操也对他挥了挥手,“我与承道在邺城等?你?回来。”
亦如此前的数次分别,孝瓘会心一笑,“必不食言。”
第106章 十二院
盛夏的青州盐田, 淡淡的盐味混着浓浓的焦味在空气中弥散。
郑武叔站在盐堆稍远的地方,仔细打量着?盐堆。
骄阳之下的盐堆,本该闪着银亮的光芒;但眼?前这堆盐, 显得乌暗无光, 呈现出一种灰白的色泽。
郑武叔走?近了些,俯身抓起一抔, 用另一只手拨弄了几下, 果然白色的盐粒中混着黑灰色的砂石。
“这是细盐?”郑武叔转过身, 对身后一众盐民怒道, “你?们这样以次充好, 是要掉脑袋的!”
盐民们排成?一排,俱是低着?头,噤若寒蝉。
身侧的差役递上名册, 郑武叔叹了口气, 掸了掸手心的盐粒, 翻开来看。
“怎少了这么?多盐户?”
差役答道:“近来很多人把煮坊抵给豪族, 不愿再干了……”
“为何啊?”郑武叔走?到盐民们的近前,他用指尖点了其中一人, “你?说!”
那人嚅嗫了半天, 不肯应答。
最后才道:“我等原是渔民,本不擅煮盐, 大人放我们去做本行吧……”
“不准!”郑武叔大声呵斥道, “盐铁之业,关?系国家财税,百姓生活, 岂是你?等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
郑武叔气鼓鼓地回到官廨。
刚一进庭院, 便见廊下锁着?一名小娘,看样子也就十来岁光景。
郑武叔猜测是谁家出逃的奴婢,被差役缉拿回来,并不想理会,谁料那小娘竟在他身后问道:“使君大人,是司盐吗?”
郑武叔一回头。
“你?怎知我是司盐?”
“大人的靴上都是盐粒。”小娘笑了笑。
郑武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确实挂了层霜白,遂点了点头。
“我乃盐民,请司盐大人做主。”
“盐民?”郑武叔上下打量着?小娘,“你?小小年纪,怎会煮盐?”
“煮坊是我娘在操持,我帮她的忙。”
“那你?为何被锁来此处?”
“因?为……我去云门山伐薪……阳氏说,那是他家的祖坟所在,诬告我偷坟窃墓……”
“你?刚还说自己是盐民,现在又说去云门山伐薪?你?这说辞漏洞百出,倒真像个盗墓贼!”郑武叔对她拜了拜手,“你?有何冤屈,只管去跟娄刺史说。我为司盐都尉,并不管民间刑诉。”
“正是因?为青州豪族垄断了柴薪,我们这些普通盐民才需自己入山砍伐。”那小娘哭诉道,“大人想想,若我是寻常盗贼,自当扭送县衙,怎会被送到州中来?”
郑武叔已?走?开数步,闻听此言,遂停住脚步,转身问道:“所以你?们才会在盐中掺入砂石以降低成?本?这也是很多人不再做煮坊的原因?吗?”
小娘冷声一笑,“盐价那么?低,盐税那么?高,大人是不知吗?”
差役正要呵斥,郑武叔对他摇了摇头。
小娘见了,便觉有恃无恐,继续说道:“不掺砂,盐民哪里活得下去?再者说,豪族的煮坊不掺砂吗?盐民没有活路,自然改作别业。至于我们这些留下来的,倒不是自以为能活下去,只不过当初办煮坊是向佛寺借的钱,如?今钱没还上,想把煮坊抵给豪族也是不行。”
“盐价何时走?低的?”
“新刺史上任不久,盐价便一路跌扑。但司盐大人的税可?一点不少交呢!”
“朝廷盐政岂是你?这等贱/婢所能议论的?”差役径直抽出刀来,却被郑武叔一把按下。
此前青州的豪族垄断盐田,减产以售高价。
孝瓘作了刺史之后,海边忽冒出许多民办私灶,致使盐的产量大增,价格也随之回落。
孝瓘奏请朝廷设司盐都尉,以免煮民偷逃盐税,郑武叔正是为此而来。
他初到青州时,盐价平稳,税收充盈。
可?自从?娄定远就任青州刺史以后,豪族就开始兑入砂石,压低盐价,买断州中的薪柴,加之朝廷还要课收盐税,普通煮民就算掺砂都无法应对,最终只得将煮坊抵押给豪绅大族,自己沦为豪族雇佣的盐丁。
无论是耕地还是煮坊,都慢慢地流向高门士族,这对于齐国的税收和国库,可?谓是致命性的打击。
“你?把你?家的情况告诉我,日后以备举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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