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他的所作所为……
配与屈子相提并论?吗?
高纬龙心大悦,没有再?给清操额外的惩罚。
他还告诉清操,因?都?官曹外围了大批请愿的甲士,他已让都?官暂将孝瓘放还,待案件判决之后,再?让大理寺正式缉捕。
清操浑浑噩噩地从杏花林走出来。
她?每走一步,便似踩在云上,眼前黑雾重重。
重霜还在山脚下,它见清操走来,便主动伏低,将她?稳稳驮在背上。
它已是一匹老马了,自然识得回家的路。
清操伏在重霜背上,初时还能握着缰绳,但眼皮越来越重,渐渐失去了知觉……
重张开眼,只见斑驳的日影。
“王妃……总算醒了……”
说话的正是马嗣明。
“马先生?”清操坐起来,发?觉自己正坐在一棵古槐树下,马嗣明手?中端着一碗黑色的汤汁。
清操接药饮下。
“先生不是在燕郡吗?”
马嗣明回道:“陛下召我去做兰陵太守。”
淮南战事,很容易产生大瘟疫,让医术精湛的马嗣明去南方作太守,正可防范未然。
清操听到“兰陵”二字,心尖陡然一颤,眸色也黯了几分……
“王妃中了蝎毒,我已令婢女上过药了,只是实在不宜再?骑马了。”
马嗣明把牛车让给清操,并将她?护送回绿竹院。
绿竹院的门口,站了一排禁军。
验明了清操身份,才准其单独进入。
清操转身对马嗣明道:“有劳先生……”
她?话未讲完,只见一人?从绿竹院内走出,马嗣明顿时眸光一缩。
清操随着他的目光回头,只见徐之范从院内走出来。
他见了清操和马嗣明,没有半句寒暄,而是昂首走了过去。
绿竹院大门到内院寝房,只有短短一截回廊。
但清操的腿,却如灌铅一般,一分一毫地向?前挪动。
终于,她?走到了寝房门口。
她?推开房门,见孝瓘正坐在案几后面。
案上摆着她?的“听风”,案边散放着一摞纸。
门外的清风,带着花香穿堂而入,吹散了那些纸。
清操拾起落在脚边的一张,借着月光,她?看清了上面的字——是一张白?云堂的债券。
清操把那张纸揉成了一团。
她?走到案几边,抱起瑶琴,伸指拨上琴弦。
每拨一个音,她?便吐出一个字;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每吐出一个字,就有一颗泪珠落在听风琴上。
“孝瓘,任凭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
清操呜咽着,停了弦,放下琴,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冷若寒冰。
而他的话,比寒冰更冷——
“清操……都?是我做的……”他低着头,不敢看清操的眼睛,“是我……起了贪念。”
“这么多年……你为何——不早告诉我?”清操放开他的手?,一掌重重击在琴弦上。
弦声如裂帛。
“对不起……”孝瓘双手?紧握成拳,抬头望着清操绯红的眉眼,自己的眼眶早已蓄满了泪水,“芰荷为衣,芙蓉为裳,我,须得做污泥中的青莲……我,不想让你失望。”
清操望着眼前的这张憔悴的脸,伸指抚过他的眉,眼,鼻,唇,腮边的胡渣,最后落在他鬓边凌乱的碎发?上……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继而抓起听风琴,重重摔在地上。
玉轸抛残,金徽零乱。
“高孝瓘,你……没有做到!”
她?说完,提步走出了门。
孝瓘仍旧坐在案几之后,静静地望着清操的背影,一寸一缕,消失在初夏的夜色之中。
他的泪终于奔涌出来。
与泪一并涌出的,还有口中汩汩的鲜血……
银洁的月光洒在鹅黄色的竹楼上。
夏夜的晚风吹响了竹枝上的碎玉风铎。
孝瓘闭目躺在廊下的摇榻之上,榻边的火盆袅着一缕青烟,盆中是千金债券的余烬。
初五那晚,他饮下徐之范送来的鸩毒,至今已有三日。
他本就伤病交叠,又?服下鸩毒,现下已无法起身了。
“喝酒吗?”延宗从房中出来,手?中提着一只酒袋。
“喝。”他虚声道。
延宗走到他身边,将他的身子稍稍倾起,把酒袋放在他唇边,一扬酒袋,他便饮下一口,继而猛烈地咳了几声。
延宗自己也饮下一大口。
“
禁军都?撤走了。”延宗用袖子抹着嘴,“二兄回不来,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咦?你这样……怎么不见阿嫂呢?”
孝瓘默然许久,才道:“她?……大概在荥阳吧……”
“啊?”延宗一惊,“这可不行……我命人?去快马报信。”
“不必了,是我让她?走的,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孝瓘还要饮酒,延宗又?喂他喝了一口,他又?是好一阵剧咳。
“她?肯走?”延宗觉得不可思议,“我不信阿嫂会弃你不顾!”
孝瓘默然。
延宗想起早晨听人?说,兰陵王妃去东山告御状的事,恍然悟道:“她?不会信了你受贿的事吧?”
“我本就收了那些钱。”
“可是……”延宗有些着急,“武成帝当时外放你去青州,本就是一种利益交换,若你不收财货,定会惹来他的猜忌。”
“那又?怎么样呢?”孝瓘自嘲式的勾了勾嘴角,“终究是我做的。”
“可你为何不把昨天跟我说的话,跟她?讲呢?”延宗不解问道,“那些钱你并未私用,而是放在白?云堂,贷给百姓建煮坊了呀?你是为了提高盐的产量,增加税收才这样做的……”
“你为此阻了青瀛豪族的财路,他们初时雇佣海匪滋扰盐民,后来搜罗证据联名检举你!”
“而你留着这些债券……”延宗看了看榻边的火盆,“也只是怕白?云堂会私吞利息罢了!”
“天子赐死的真正原因?是你功高盖主,木秀于林啊!所有这些都?是借口!他们查了这么些年,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些钱去了哪里!”
延宗踹了一脚那火盆,黑色的灰烬腾起来。
“阿兄,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为何要这般委屈自己?”
延宗抹了把眼泪,缓下语气,“好……高孝瓘……天下人?都?可以误解你,唯独郑清操不行,她?是你最爱的人?,不要……不要给她?留下遗憾啊……”
孝瓘额角暴起青筋,脸色涨得通红,头一歪,呕出一大口鲜血。
延宗赶忙去扶他。
“我死过一次的,你忘了吗?” 许久,他才虚弱地抬起头,抹了抹眼角内侧溢出的泪水,将身子靠回摇榻。
他闭上眼,泪水又?沿着鼻梁弯折而下了。
“清操对三兄说过,是猗猗给我的绝笔,使我得以出离苦海,而她?没有这样的机缘。她?……是要以身相殉的……”
“所以,你这样做……是要给她?这个机缘?”延宗眼中尽是震惊。
“当年我身处死地,她?曾鼓励我手?持心灯,去实现我的理想抱负;倘使来日她?在死地,她?的理想又?当如何?”
“她?的理想?”
“她?想要修乐器,补古曲,她?想让后人?‘听’到今人?的声音……”
“听?”许是这个字太美妙,延宗不由得重复了一次。
“她?是菩萨,救我于苦难;可她?亦是凡人?,将来又?有谁来救她?呢?她?说,若谎言能骗她?一生,我便骗着她?。”
孝瓘睁开眼,狡黠地笑?了一下,“我这个谎,应该能骗她?一辈子了。”
勉强说完这几句话,他胸口又?痛起来——这药性之猛,每隔一个时辰都?要发?作一次。
高纬把他放回来,是因?为非常时期,不能让晋阳将士有闹事的借口。
他命徐之范给孝瓘喂下慢性毒药,七日之内必死无疑。
届时,便可以病亡来下葬了。
孝瓘抓着衣裳的前襟,如无数虫蚁啃咬着心口。
延宗几乎是跳起来,“吱呀呀”地从竹楼上下去,又?“吱呀呀”地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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