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碣石.幽兰……”他温吞地读着四个字,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这是今人仿作的古曲,原名叫《猗兰操》,传闻是孔子所作。”
清操说完,忽然意识到此曲暗和了她与乐城公主的名字,中间竟还夹了个孝瓘的封邑,不禁干咳一声以掩尴尬。
“孔子周游列国,怀才不遇,途径隐谷,见?兰花独茂,特作此曲。不过年?代久远,原曲早已遗失,这本是南人丘明③所作,想来也是面临着夫子当?年?的境遇吧。”
孝瓘抿了抿唇,并没有接话。
清操又道?:“君以琴谱赠妾,妾便以此曲还君。”
孝瓘低头笑笑,“像我?这样?的武夫,哪有兰花那?般高洁?若非要比,也不过是路边绿芒,有一日马踏成泥,就为来年?的新芒蕴一份养料罢了。”
清操噘着嘴,拧着眉头问他:“你的意思是,春天把四郎种在地里,到了秋天就能收获很多四郎了?”
第69章 长公主
经这半日闲暇, 清操开始忙碌起来,她又回到太乐署的那间小室,不是谱乐, 便?是调琴, 要么就是修缮乐器,紧赶慢赶, 总算在禘祫之祭前修缮完成四曲。
太乐署遂报太常寺, 又?与祠部合议, 最终确定太祖献武皇帝神室奏《始基》之乐, 世?宗文襄皇帝神室奏《文德》之乐, 高祖文宣皇帝神室奏《文正》之乐,肃宗孝昭皇帝神室奏《文明》之乐。①
然而,祭礼尚未开始, 北宫就传来了娄太后病重的消息。
娄太后躺在北宫的床榻上?, 她的脸枯黄, 唇无色, 整个?人颤抖着,便?似深秋银杏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
床边跪了满堂的儿孙, 她望着他们, 似乎能从他们的五官中拼凑出那个?伟岸男子模样——冬郎的颧骨像他,百年的鼻子像他, 步落稽的嘴巴像他……
至于眼睛……她的目光略过这些孩子, 猛然想起了她的女儿,阿泫的眼睛最是像他……
“阿泫……阿泫不在吗?”
高湛站在母亲身?边,他的神色不甚悲伤, 甚至有些不耐烦,道:“家家忘了吗?阿姐已入空门。”
“是的, 她不愿再见我了……可是……我还?是想见见她……”她终于在一大人群中看?到了孝瓘。
“长恭,你来,来这边……”她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仿佛她口中的“长恭”还?是一个?年幼的孩子,然而即便?是小?时候,孝瓘也从未听她这样呼唤过自己。
诸人分散开,给孝瓘让出一条路,孝瓘来到太后近前,先行了叩拜礼。
“好?孩子,你不是跟我说,你宁可玉牒除名,也想要娶猗猗吗?我答应你了,我也答应了阿泫了,要保护好?猗猗。所以?,我同意这桩婚事!你去帮我跟阿泫说,我同意了……好?不好??”
与此前杀伐决断的大齐太后不同,现在的娄氏像极了慈爱的祖母。
孝瓘僵在原地,仿佛一道霹雳灼开旧伤,他望着太后,没有回话,只是冷冷扯了扯嘴角。
高湛俯身?在孝瓘耳边道:“你去趟明女庵,请长公主来与太后见上?一面,跟她说,也仅此一面了。”
孝瓘称了声?“诺。”,便?起身?往门外去。
孝瓘出门后不久,娄太后突然失了神智,她盯着空中的某个?定点,大叫起来:“看?,我的衣服都飘起来了,是他?还?是天神?要接我去了……”
高湛无奈的叹了口气,先是给侍立在旁的巫傩使了个?眼色,那些巫傩赶忙上?前道:“太后或可改姓石,衣服便?不会飘起来了……”②
“哦……好?吧……”娄太后安静下?来,似乎听得懂,又?似乎听不懂,只是呼喊着,“把人都给我赶出去……全部……赶出去……”
高湛只得依言遣散了众人,宫中仅剩他们母子。
过了许久,娄太后的神智终于清醒了一些,突然开口说道:
“步落稽……你过来……”
高湛往前凑了几?步。
娄太后凝视着高湛,面容恢复了往昔的冷酷,“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你六兄做过的事……”
高湛心中有些发慌,不过看?了看?病榻上?垂死的母亲,稳下?心神道:
“家家从哪里听说的?步六孤氏?还?是……”
高湛眯了眯眼睛,“家家怎么没有治我的罪呢?他们……兄兄的亲朋故友,那些六镇的老东西,一个?个?的,还?是很听你的话呀……”
“因为我不想让大齐出现一位幼主!”娄太后死死地盯住高湛,“我今天跟你说这番话,不是为了治你的罪,是希望你也要有这样的觉悟!”
高湛笑了,从微笑到大笑,最后笑得流出了眼泪。
“我偷听过你和六兄的对话。你怪他缢死了济南王,你想把后人的杀戮统统归咎到他的身?上?。可是,家家……”
他凑到娄太后耳边,轻声?道,“明明是你想离权力近一点,是你舍不得太后之位,兄终弟及……是你让每一个?高氏子孙看?到了登临帝尊的可能,是你让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满了亲人的鲜血!而你,又?有何面目去见父皇?”
“你死之后……”他望着瞪大双眼、茫然无措的母亲继续说,“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再度发生!”
孝瓘牵着重霜,站在方山脚下?。
他把缰绳交给侍从,让他们候在这里,尉相愿抚剑欲随,却被孝瓘止了。
“明女庵是庵堂,我自己都不便?进入,带着你们更不方便?。”见尉相愿还?想说什么,就又?道,“我从小?就在这里射神兽,抢金带,还?能走丢了不成?”
他的确每年都来这里却霜,但这是他第一次在四月进山。
弯折的山路,铺满了肃肃的花絮,远处的青山与近处绿水,构成了一幅明丽的画卷,这般充满生机的景色,着实不像一条通往悲伤的路。
然而愈往山上?爬,风就变得愈加清冽。孝瓘刚登山顶,眼见最后一丝日影隐没于天际,浓稠的夜幕袭来,孝瓘才刚出了一身?汗,瞬间化作寒意浸回肌肤。
明女庵前的匾额似乎又?朽烂了几?分,孝瓘走上?前叩了庵门。
过了好?一会儿,庵门才缓缓破开一条缝,缝中露出张小?尼的脸,她举着烛火,看?了眼孝瓘,便?赶忙收了眼,轻呼了一声?佛号。
孝瓘说明来意,请求见一见太原长公主。
那尼姑点点头,掩了门,脚步声?渐渐远了。
孝瓘候了半个?时辰,方才的尼姑并未回来,他只得又?去叩门,此番却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了。
这一路,孝瓘还?一直在琢磨如何跟太原公主开口,实在未料到竟连她的面也见不到。
他可以?就此回去复命,却想起至尊那句“仅此一面”,便?缓了下?山的脚步——也许,太原公主也在犹豫挣扎……
他想着——等到天明吧,左右不过一个?晚上?。
孝瓘躬身?立于阶下?,寒风猎猎吹起单薄的衣衫,莹亮雪片从玄黑的天幕中飘落下?来,染白了枝头的新芽,染白了墙角的红梅,亦染白了他低垂的长睫。
这时,院内有脚步声?响,分明到了山门口,门却未开,脚步声?又?渐行渐远了。
第70章 乞巧节
这时, 院内有脚步声响,分?明到?了山门口,门却未开, 脚步声又渐行渐远了。
如此反复数次, 孝瓘终于按捺不住,走到?门前, 开口道:“就让我进去见见长公主吧……”
没有人回应, 只是门倏然开了, 从里面呈出一个包袱。
孝瓘接过包袱, 向往里看?看?, 门却“嘭”地关上。
他抖落开包袱,里面是一领很旧的?男式通身棉袍。
他抬头看?了看?紧闭的?庵门,又看?了看?手中的?棉袍, 心道——这是长公主给我的?吗?
天气?实在太冷了, 他未及多想, 便将那衣服穿在身上?。
孝瓘就这般在雪中等了整整一夜。
晨光熹微, 孝瓘对着?山门长揖,揖罢轻声叹了口气?, 转身欲往山下走, 只听耳后门栓声响,继而庵门“吱呀呀”地开了。
孝瓘回身望去, 猝然一愣——太原长公主青丝落尽, 一袭缁衣,兀然立在茫茫雪地之中。
他赶忙走过去行?礼,长公主高泫虚扶了一下, 面露愧意,道:“没想到?……你竟在此守了一夜……冷不冷?”
她说?着?, 用手掌扑落了孝瓘身上?的?霜雪。
孝瓘摇了摇头,指着?身上?的?棉袍道:“亏得姑母授衣,不然确实冻死了。”
高泫一怔,艰涩地挤出一缕苦笑,“阿弥陀佛,此衣并非贫尼所授。这件衣服……”她口中否认,却盯着?衣服看?了许久。
孝瓘亦是一怔,刚想开口,却听身后脚步纷杂,高泫神情随之大变。
孝瓘一回头,只见来人身着?缞服,望着?太原长公主缓缓拜落……
大宁二年四月辛丑,娄太后崩于北宫,五月甲申,葬于义平陵。
此一月间,齐国朝野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哀伤,因?为当人们看?到?天子?身着?绯袍,边饮酒边听着?和士开弹琵琶时,便觉得这佞臣常挂在嘴边上?的?那句话似乎十分?有理?:
“自古帝王,尽为灰烬,恣意作乐,纵横行?之,一日快活敌千年!”
乙巳,高湛以黄河水清为由,将大宁二年改为河清元年,取河清海宴之意。
然而讽刺的?是,正是从河清年开始,齐国上?下弥散开一种生逢乱世,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
上?至天子?朝臣,下至巨商富贾,人们开始大兴土建,广建庙宇,不修今生,但修来世,只是他们似乎忘了,无论今生来世,总有一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转眼夏末,正是曝书晒衣的?时节。
高门士族多在兰月七夕做这些事,倒也不是真的?晒书晾衣,而是互相攀比,看?谁读的?书多,谁家的?绮罗更华美罢了。
清操并不爱凑这样?的?热闹。
孝瓘只有兵书战册,她自己?也多是些音律曲谱,若这些书册被博古通今的?老学究们看?到?,只会暗中讥笑他们不学无术。
至于衣物,她不禁想起了晒牛鼻裙的?阮咸,虽不至如此粗简,但锦绣绫罗、狐裘大氅家里也没几?件。
但过完整个潮热的?夏天,家中的?衣物总归还是要晒一晒的?,她命避尘架起竹竿,把半旧的?袄袍、複衣通通挂了起来。
清操这厢正领着?仆从忙活,那厢有件通身棉袍鼓囊起来,她走过去想要铺平,从那棉袍底下忽地拱出一张俊美的?脸来。
“我要去墠场了。”孝瓘一袭银光甲,头顶火红的?帽缨。
高氏尚武,就连七夕这么旖旎的?节日,也遵循着?鲜卑人的?古老习俗——在墠场骑射讲武。其实一年轮转,无论过的?什么节,他们不过是换个时间骑马、射箭、比武,虽为高门不齿,他们自己?却是自得其乐。
清操仰头望着?他,伸指把帽缨绞缠的?丝线捋顺。
“早些回来,你不是说?要看?我乞巧吗?”
孝瓘笑着?点点头,却猛地将头一侧,“这什么味啊?”
清操看?了看?他身旁的?通身棉袍,孝瓘也扭头盯了半天,二人对着?愣了愣,异口同声道:“这是谁的?袍子??”
孝瓘嘬着?腮帮,指了指头顶的?帽缨,“你看?一眼,红的?绿的??”
清操先是一怔,明白?后掩袖笑得直不起腰,“红的?,红的?,别急,我细想想……”
她勉强止住笑,将那棉袍展开细看?,这是领旧袍,外面的?紫绫已褪色,里子?有些泛黄,正中还似被什么锐物划了好几?个大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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