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好像是在说什么琴乐之事。”婢子答。
又一婢子道:“殿下出征之前,王妃曾去过太?乐署,说是要找一些古曲的乐谱。”
“是去找那?名?姓万的协律郎吗?”
婢子摇摇头,“这奴婢却不得?而知?了……”
清操离家当?日,看守门廊的僮使?说,王妃大归时,亦如寻常出门,瞧不出半点异状。连他都禁不住红了眼眶,王妃却只笑着摆了摆手。
“是郑府遣车接走了王妃,同行的还有贴身近婢避尘。”掌管车马的马奴说。
“王妃她……可曾留下只言片语?”孝瓘仍不甘心,继续追问道。
众人尽皆默然。
良久,忽有个小婢发声道:“殿下,王妃离府的前一晚,用刀划伤了手腕,奴婢还请府医过来上了药。”
“是……哪里划伤了?”
小婢诺诺答道:“便是……便是那?里。”她说着,指了指孝瓘腕上的疤痕,“王妃那?里原是有几个字的。”
孝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里曾经镂刻着他对猗猗的誓言,却被猗猗用牙齿生生撕掉。新婚之夜,清操在她自己的腕上,同样位置镂上了同样的四个字——“约为瓘妻”。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淡声对马奴道:“去把重霜牵到?门口?。”
他遣散了奴仆,自己则换好素色常服,走到?庭院之中,拉起?重霜的缰绳,便欲往门外去。
尉相愿伸臂拦了他,“殿下意欲为何?”
“我要去一趟广阿。”
“殿下莫忘了,河南王丧期,朝中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文襄诸王,切不可擅离邺城啊!”
孝瓘笑了笑——阿兄不在了,确实没人再阻止他做荒唐事了。
重霜一路向?北飞驰,将尉相愿等随骑远远落在后?面。
赵州的治所在广阿
县,距离邺城大约五百里,孝瓘到?达时已近正?午。
他下了马,向?当?地人打听刺史的宅邸。
孝瓘牵着马,径直往路人所指的方向?走,走到?尽头,果见一处院落,门匾上题“郑宅”二?字。
孝瓘敲了许久的门,那?门才缓缓开了一条小缝,从里面走出个身着素服的僮使?。
二?人互望了一眼对方的衣着。
孝瓘率先开了口?:“请问这是郑刺史的家宅吗?”
僮使?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孝瓘:“郎君是来吊唁的吗?”
孝瓘这才确信郑家出了事,忙递上名?帖,道:“家中出了什么事?”
僮使?似是不认得?字,左右端详了名?帖,不过听孝瓘口?吻不似外人,便道:“我家太?公过世了。”
“何时之事?”孝瓘闻之心下一紧——清操此?刻不知?当?如何悲痛。
“有半个来月了。”僮使?道,“郎君看了面生,不知?是……”
“哦……我是老太?公的孙婿,烦请小郎通传你家郎主。”
僮使?摆了摆手,“郎主扶柩去了荥阳,此?刻并不在府中。”
“那?……女郎可在家中?”
僮使?亦摇了摇头。
孝瓘也觉多此?一问,既然回乡安葬,清操自当?同行,怎会独留广阿呢?
他略提了提精神,翻身上马便要往城南去,迎面正?遇上尉相愿一行。
尉相愿满脸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殿下,找到?王妃了吗?”
孝瓘一牵缰绳,马头向?左一别,马身错过尉相愿的马,沉声道:“老郑公过世了,我需去一趟荥阳。”
“什……什么?”刚才尉相愿还勉强能倒上一口?气,此?时简直要翻了白眼背过气去,“荥阳距此?有千余里,咱这没吃没喝的……”他一夹马腹,赶忙追了上去,劝道,“殿下接连三日未歇,身体怎么吃得?消?”
孝瓘信马在城中缓行,道:“我没事。”
尉相愿絮絮念道,“便是殿下是铁打的,重霜也受不了,便是重霜受得?了,属下们也受不了,便是属下们受得?了,属下的马们也受不了……”
“那?就中途找个驿置,换几匹马。”眼见前面就是南面的城门,孝瓘挥鞭催马,扬尘而去。
一行人在朝歌县的驿置换马。
尉相愿再三叮嘱驿丞,重霜是兰陵王的战马,须得?好生看护,驿丞顺着马,堆笑着连连称是,又道:“此?去荥阳尚有五百里,大王若不嫌弃驿所简陋,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
尉相愿去见孝瓘——他已选好了马匹,只是面容憔悴,唇色发白,遂转达了驿丞的好意。
孝瓘听完却道:“你等若是累了,在此?歇息一晚也可。”
“瞧您这话说得?……”尉相愿扭头对远处的驿丞摆了摆手。
孝瓘望了一眼驿丞,又对尉相愿道;“我是说真的,这件事本就是我的私事,不该劳累你们。”
“属下们一路追随殿下,何时怕过劳累?只是天气炎热,我等实在是担心殿下的身体。”
孝瓘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翻身上马,依旧是那?句“没事”。
荥阳在黄河以南,波涛汹涌的河水到?达此?变得?潺静而温驯,宽阔的河面上浮动着大小的漕船,载着商贾、行客往来于南北两岸。
孝瓘唤了艘大船,连人带马一起?渡了河。
郑氏在荥阳是最有名?望的大族,他们在当?地建了许多坞堡,亦有自己的部曲。
孝瓘仅在迎娶清操之时,来过一次荥阳,在他印象中,一向?以清傲自居的老郑公并未住在郑氏的坞堡中。
不过据路人所言,老郑公过世,举城百姓皆哀,郑门特意在郑氏坞堡中设了灵堂和?祭台,以便众人吊唁。
郑氏坞堡在南郊田园之间,四周起?高墙,四隅建角楼,俨然一座小城。
尉相愿在门口?递了名?帖。
过了好长时间,一身重孝的郑武叔才迎将出来。
他先给孝瓘行礼,孝瓘虚扶止了,迈步正?想往堡内去,郑武叔却伸手拦了,道:“殿下留步。”
孝瓘一愣,他又道:“瓜田李下,怕会给殿下招惹麻烦。”
“刺史何出此?言?”
郑武叔不易察觉地“哼”了一声,又很快以咳嗽掩住失仪,道:“先君远游,殿下能来荥阳吊唁,武叔铭感于心。”
说着,他抬手示意孝瓘进入坞堡。
坞堡内白幡大张,院中有僧侣诵经超度,宾客络绎不绝。
郑武叔亲自导引孝瓘来到?正?堂的祭台前,孝瓘执香祭拜之后?,便望向?跪在一旁的亲眷——其?间竟无清操的身影。
“殿下——”
孝瓘晃过神,才发觉郑武叔已唤了他几次,此?刻满眼怒意地望着他,并示意他离开灵堂。
孝瓘无奈走到?堂外,只听郑武叔指着出堡的路,躬身道:“请恕下官不能远送。”
孝瓘嚅嗫道:“方才……方才并未见到?清操……”
郑武叔躬身俯首,缄口?不言。
孝瓘只得?道:“和?离之事,原有些误会……”
郑武叔这才抬头看了他。
孝瓘忙解释道:“那?封和?离书并非我……”他一滞,修正?道,“和?离书是我早先所写……”他又一滞,又改口?道,“虽是我写的,但并非我本意,是清操遣人送至官廨的……”
郑武叔本来还想细听听其?间的误会,经他这般前言不搭后?语的苍白辩解后?,彻底没了耐心,径直怼道:“殿下的意思是,清操胁迫殿下写下了和?离书?”
孝瓘皱了皱眉,道:“那?……那?倒也不是……”
“既然二?心不同,那?便各还本道,大王请回吧。”说完,再次示意孝瓘离开。
“并非如此?!”孝瓘急道,“求刺史准我与清操见上一面。”
郑武叔冷冷一笑,“下官还想请大王准允我与清操见上一面呢!”
孝瓘被他说得?有些懵,“此?……此?言何意?清操不在荥阳吗?”
“郑门欲将清操除名?,她又怎会在荥阳?”
“你这话什么意思?”孝瓘心中大急,后?面的话却是说不下去——
腹内绞痛难当?,眼前飘过黑雾,他努力保持着清醒,直待景物?恢复了色泽,他才察觉郑武叔正?撑着他的肩臂,言道:“……殿下先去客房歇息,此?事稍晚再议可好?”
穿过一大片莲池,便是郑氏坞堡的客房。
孝瓘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被生生热醒,他翻身下了床,走到?廊上想透口?气。
时值盛夏,田田的莲叶掩蔽了水光,清孤的荷茎融于幽夜。
“殿下才睡这么会儿就醒了?”
孝瓘一回头,瞧见尉相愿正?端着一个瓷盘,上面放在一只莲纹盖罐。他自嘲的一笑,道:“我这耳力愈发不济了,你若是刺客……”
“殿下几夜未眠,这刚躺了多一会儿就又起?来了?耳力能好得?了才怪……”尉相愿也不待他说完,直接插了话,又将那?托盘杵到?他面前,“喝点粥吧。”
孝瓘也觉腹内空荡,取了盖罐饮了一口?——那?味道既熟悉又陌生。
“菱芰米粥?”
“郑府女眷亲手熬制,酬答远来的贵客。”尉相愿见他望着那?粥出神,又道,“若此?粥不合殿下的胃口?,属下再去取些髓饼来?”
孝瓘将盖罐放回托盘,点了点头。
尉相愿沿着荷塘的曲栏往厨下去,途中正?遇上郑武叔,二?人交谈片刻,郑武叔便往回廊上来了。
“因在丧仪,府中又多沙弥,不可见荤腥,还请大王恕罪。”他走到?孝瓘面前,躬身行了礼。
孝瓘摆了摆手,“莫听我那?属官胡说,我素爱饮菱芰粥。”
“那?为何……”
“那?碗粥太?像清操做的,却又不是她做的……”
郑武叔听罢默然,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本子,展开六房那?页,交到?孝瓘手中。
这是郑氏新修的族谱,在郑元德名?下有女,小字清操先被划去,复又用在空白处加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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