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孝瓘侧了侧身,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过?来坐。”
“你不是让我来换药吗?”
孝瓘摇摇头,“不是,就是想让你进来坐一会儿。”
清操瞧他脸色很不好,便坐在?他身边,耸了耸肩,发现?还差一大截,索性?歪头道:“行,头借你靠吧。”
“嗯。”他听话地靠在?她发髻上,她的发质软软的,刺得他有些痒。
清操的目光却望向了窗外——是自外飘来的一股浓烈的腥臭之气,引起了她的注意——马车正在?缓缓经?过?城郊的那?个?“土丘”。
天啊!哪里是一个?“土丘”啊!
这是用?万千敌骸堆成的尸山!
尸山血海,万骨成枯——她曾一度以为这只是文人墨客夸张的形容罢了……
她觉得胃中翻涌起来,冰凉的长指忽然捂上了她的眼睛,然后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这是斛律将?军所垒的‘京观’,用?以震慑敌军,炫耀武功……”孝瓘沉声道,“我就是怕你看到,才唤你上车的,唉……”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清操窝在?他怀里,好久才平复下来。
“孝瓘……你说实话……”她垂着眼帘,不敢看他,“你是不是……也修过?京观?”
“没有。”孝瓘望着窗外,“我觉得一座尸山非但无法震慑对方?,反而会激发起敌军更大的恨意。”
“可这座山更多是给天子与群臣看的吧……”
“我从小就梦想成为大齐的武将?,但当我真正走上战场,才明白战争的意义,并非为了炫耀武力的强大,而是以我之战,守护家国平宁;以我辈之战,换取后世之不战。但兵者终究是凶器,与其以国之凶器而被人记住,不若隐没在?浩瀚史册之中,做个?籍籍无名之辈。”
清操撑起身,怔然望着他,她能发现?他鬼面内的黑血,他自己又焉能不知?
他这番话说到最后,仿佛是在?考虑身后之名了……
想到此节,清操心中钝痛,她抚上他冰冷的手,道:“孝瓘,后世也会有同你一样的人,亦如你所敬仰的那?些先辈,忠于社稷,固土安民,纵使流光一瞬,也应华表千年?。”
辎车终于驶过?了京观,在?洛阳古道之上,留下了两行不深不浅的辙印。
洛阳郊外,仍有些齐兵在?清理战场。
他们在?道旁挖了很深的
土坑,一人捡殓着尸体,旁的一人将?他们领口上的姓名记录下来,然后二人合力把战友的尸体安放进坑中。
远处有一片空地,站了许多僧尼,在?给阵亡将?士诵经?超度。
清操不忍多看,就在?她回?眸的一瞬,仿若看到了一个?熟人,她扭头对孝瓘道:“我刚……好像看见?慧色师太了!”
“哪里?”孝瓘延着清操所指的方?向望去,见?她要起身,一把按下她,“你先别?急,我让尉相?愿过?去看看。”
他说着,先喝停了马车,又把尉相?愿叫到跟前,让他带人去寻慧色。
清操此时?才发现?他脸色忽白,冷汗涔涔,忙问原由,他只道是刚那?一动,牵累了伤口。
清操伸袖抹了抹他额上的汗滴,心疼道:“你急个?什么……我又没说要下车。”
孝瓘长舒了口气,道:“她与细作?有牵扯,我不想让你涉险。”
“我看看。”清操拨开孝瓘的衣服,见?那?肋下的伤口果然渗出血来,皱着眉把缠带解了,重新敷了药。
这时?尉相?愿在?车外回?报说,并未寻到到慧色师太。
清操再往那?些僧尼处看,的确没有慧色的身影,“也许是我眼花了……”她自言自语道,“她说不定已经?回?明女庵了……”
“应该没有回?去。前些日,昭玄都②还曾上奏天子,要给明女庵再选一位住持师太。”
马嗣明本是兰陵王府的客卿,此番顺势调遣回?来;但洛州太医和医卒都应送至即返,孝瓘却将?清操留在?府中,让卢见?樾去太医署交接医案。
卢见?樾倒也懂事,磨磨蹭蹭交接了好些日,甚至还提出想调到邺城。
太医署丞徐之范回?复说,现?在?人手短缺,确需纳新,不过?对卢见?樾,还需一些时?日的考评。在?此期间?,允他暂留邺城。至于随行医卒,回?复中并未提及,按前例是等卢见?樾的考评结果出来,若未合格,再一并送回?。
清操得以在?兰陵王府暂居下来。
府中十月间?采了栀子,晒干烘干后研磨成粉,清操取来一些和水调成糊状,拿到孝瓘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孝瓘笑而不语,默默褪了上衣,露出伤处,清操用?木片蒯了药,涂在?青肿淤血处。
眼见?他外伤好得差不多了,精神却是愈加不好,一日里,竟是睡着的时?间?比醒着还要多。
更令清操不安的是,她总能在?床边的唾壶中见?到乌血。
有好几次,她发现?他白着脸,淌着汗,用?手顶着腹部,便凑过?去问他:“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他总答没有。
是以他中毒至今,清操仅在?前年?,见?他吐过?一口黑血。
而那?时?,他们还在?讨论?亏欠与偿还的问题。
清操无奈,只得将?唾桶推得离他近些,然后找个?借口出去,在?门外等他。
房中静悄悄的,并没有声音;清操饮泣,亦没有声音。
当清操抹净泪水,缀上笑颜,装作?若无其事地回?房时?,他也还是她出门时?的那?个?姿势。
“我想听你抚琴。”他笑得很憔悴。
“嗯……有琴吗?”清操抚着他的手问。
孝瓘往案几的方?向指了指。
清操起身找寻,见?案上的香炉还是她旧时?用?过?的那?只,露出些许诧异;再往墙上看,那?里挂着一张落霞琴——梓木底,梧桐面,蚌贝的琴徽……
“是听风!”清操喜极而泣。
她小心翼翼地把琴取下来放在?案几上——从兰陵王府走时?,她唯带了这张琴和几本琴谱,路上琴谱丢了,在?洛阳被捉后,琴也被都官收了。
“是你帮我从都官那?里要回?来的?”清操细细抚摸着琴——这是阿翁送给她的,是她从小最珍视的东西。
“不是,是它识途,自己走回?来的。”孝瓘笑笑。
清操抿着唇,踱到他身边,倏然抱了他的脖子,轻语道:“大恩,不言谢。”说完,在?他耳后轻轻一吻。
孝瓘只觉一股热气灌进耳孔,酥痒的感觉由耳廓蔓延至心间?。
清操却忽而跳脱开去,犹剩他忿忿然,咬了咬嘴唇。
“奇怪……它几时?回?来的,我怎么一直不曾见??”清操又回?到案边,继续端详那?琴。
孝瓘还咬着唇,不言声。
“嗯?”清操看着他,等答案。
“我把它放在?听风阁了,可你回?来后,从不上去看看,今日只得把它搬到房中了。”
清操不知他为何?气有不顺,只得哄道,“我给你喂药疗伤,哪有心思去听风阁?若非你今日想听,我也不会寻琴啊。你怎么啦?”
“没怎么。”孝瓘衔了笑在?嘴角,心里还在?回?味刚才那?酥痒的感觉。
清操白他一眼,“怪里怪气的。”
说完,便去准备香炉了。
孝瓘倚在?床头望着她——用?火箸夹着炭块放入香炉,在?香灰中戳些孔,把瓷片放在?上面,从香盒中拈取一点点香丸,置在?瓷片上,盖好炉盖。
片刻,一缕清香袅袅而出。
她端坐在?琴后,心对五徽,松肩沉肘,琴音如水,亦如往昔。
她低头垂目,孝瓘仅能看到她渐渐泛红的鼻尖。
“这后面是什么曲子?我好像从未听过?。”他随口岔道。
清操抬头,飞速抹净了眼周的泪痕,“就是在?洛阳时?,我哄你睡觉时?哼的调子……”
她见?孝瓘一脸迷茫的模样,心中只觉好笑,“就是你说你能听到的心曲呀。你总说能听到,然而我每每奏出,你又问我是什么曲子……”
“清操,快看天上是什么?”
“天上?”清操看了看窗外,“天上有什么?”
“天上有只牛。”孝瓘赧然一笑,“我吹的。”
清操破涕为笑了。
孝瓘又道:“是《四娘曲》的结尾对吧?我那?日发烧,听得不真切,你待会儿写个?谱子,我对着再听一次,以后保准不再问了。”
“我写了谱子呀!”清操奇道,“那?晚你睡着后,我把所有曲谱都写下来了,我还按你的要求,给它起了个?霸气的名字,叫《兰陵王入阵曲》!”
“嗯,这名字确比《四熊》、《四虎》好听些。”孝瓘一张手,“那?谱子呢?”
“谱子?”清操细细回?想了一遍那?晚的情景,“我……好像就放在?你枕边了……你早晨起来没看到吗?”
孝瓘也认真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我就记得,那?天早晨又来了许多医士,可偏偏没有你,我心里还很气。”
“那?也许人多手杂,被当废纸扔掉了……”清操道,“没事,我回?头再给你写一份吧。”
丙子日,天子高湛也自洛阳回?到邺城。
高湛在?洛州时?,顺道巡视了武牢、华台、黎阳等地。
回?到邺城后,他借着高丽、秣羯、新罗使者朝奉之机,准备在?太极殿举行规模盛大的酒宴——一来为了犒赏洛阳诸将?,二来为了彰显齐国国威。
这日,天还未亮,孝瓘便被唤起。
侍从给他穿戴好山龙八章的玄色上衣,纁色下裳,又端来平冕,清操边整理旒珠和冠缨,边叹气道:“我有多久没帮你戴冠了?怎么这朝服的颜色式样都变了……”
想起那?年?册封兰陵郡王之时?,清操红着脸帮他换好春季朝服时?的模样,恍若昨日之事。
孝瓘自知她的意思,遂劝慰道:“此前沿袭魏制,按季分五色,也是今年?才改成这样的。”③
清操扶他坐在?床边,用?黑介帻包好发髻,再戴上远游冠,最后将?平冕固定在?冠顶。
寒冬腊月的天气,他的鬓边竟闪着银亮的汗滴,清操凝目望着,从袖中抽出巾帕轻轻拂去。
孝瓘抬眼看了看她,“炭火烧得太热了。”
清操勾了勾嘴角,没有接茬,只问道:“让马先生陪侍吧?”
“不,我要你陪着。”孝瓘答得倒很爽利。
左右侍从皆抿嘴笑,清操瞬间?红了脸,小声道:“别?闹,我说正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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