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高纬想扭头看孝瓘,又不敢直视,斜着眼睛连瞟好几眼,“阿兄……你胆子忒大……就不怕入阵太深出不来了?”
孝瓘望了望天子高湛,答道:“家事亲切,不觉遂然。”
在?回?兰陵王府的路上,孝瓘握拳顶着腹部,清操挽着他的手臂,二人坐在?车中,沉默良久。
最终还是清操先开了口,“孝瓘,你说……我的曲谱怎会落到和士开手上呢?”
“洛阳医士中难免有他的耳目。”孝瓘看了看清操,“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将?此曲演绎出来?”
清楚抿唇浅笑道:“陛下敬酒时?,你拉上段太宰和斛律太师同饮,你做得这般好,一举消融了和士开设下的隔阂,你竟说不明白?”
孝瓘看着清操笑,他便也会心笑了,“和士开以杂艺献宠而窃居要职,他急需在?军中安插自己的势力,所以极力挑拨宗室与勋贵的关系……我当时?确实没想清楚这层,只是凭直觉邀他们同饮。洛阳大捷的功劳岂能是我一人的?”
“那?我是不是该夸你人美心善呢?”清操歪头笑着,伸指掐了掐他的双颊,可这一掐,竟掐不起什么,心中顿感一痛。
孝瓘却还在?认真思考,又道:“和士开此举会不会是陛下授意呢?”
清操倚在?他的肩头,“和士开摘下面具时?,陛下也是一脸惊讶,想来应不知情。不过?并州与洛阳两次大战,斛律与段氏的声望愈加炽烈,陛下若以曲来提升你在?军中的威望,倒也不是没可能。可是……”她字斟句酌道,“你……才受了重伤,还是应该好生调理,实在?不该上那?炉架……”
孝瓘沉了好久,才淡声道:“清操,马先生跟你说过?……我还余多少时?日吗?”
他等了许久,不见?清操回?答,便摸索上她的脸颊,伸指抹去抹不净的泪水。
“别?哭……别?……”他将?她揉进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唉,我不问了……”
然而,怀中的身体却颤抖得更加剧烈。
“你别?这样,清操……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上那?炉架吗?我是想做一些事……当年?答应六叔的事……”
清操止了恸哭,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用?迷离红肿的眼望着他,“是什么事?”
“改变胡骑战法,在?平阳屯粮筑垒。”
“时?移世易,你竟还惦记着这件事吗?”
孝瓘点了点头。
“孝瓘……这是长久之计,几个?月之内恐怕……很难……”清操说完低了头,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长久的死寂,终于飘来他的一声轻笑。
“我曾以为见?都见?不到你了……上天待我不薄了……只不过?,几个?月实在?不够建起一座城垒,也不够夺取一寸土地……这些年?我竟什么都没做——我,本就是罪臣……要如何?去面对六叔?”
“你明明做了很多——你修城筑戍,疏通河道,你不顾塞外冰雪,深入敌军断绝粮路;你自北邙山上一路拼杀到洛阳城下……孝瓘,你不是罪臣,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罪臣?”
孝瓘红着眼圈,笑了。
“谢谢你,为我脱罪……”他说着,把黏贴在?清操面颊上的发丝别?到她耳后,“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清操安静等着他的问题。
“你如今已非囚奴,你……有什么打算吗?”
“陪着你。”
“我是说将?来……”
清操伸指捂了他的嘴。
孝瓘笑笑,挪开她的手,“前几日,三兄来看我,聊起鲜卑旧俗,特意举了收继⑨的例子。他虽未挑明,但我知道他一直心悦于你……你若能为将?来打算……”
清操收回?了手,她的眼中蓄满泪水,“我的将?来,自然由自己来筹划,不劳殿下费心!”
这时?,车已到了王府门口。
清操囫囵抹了一把脸,挑起车帷,跃身下去,头也不回?地走进府中。
孝瓘甫一下车,便在?道边呕出一大口黑血。
尉相?愿瞧见?赶忙上前搀扶,他望着清操远去的身影,问孝瓘道:“吵架了?”
孝瓘亦望着那?个?背影,叹了口气,道:“没有。”
次日曈胧之际,清操带着主衣局送的公服来敲门。
孝瓘打开门,他额上虚汗未擦,嘴角也还残着一丝乌血——他以为是侍者,实在?没想到是她。
昨晚呕血之后,他还去敲了她的房门,房中黑着灯,她冷声回?他,“睡了。”
他应了声“好”,跌坐在?石阶上,他走不动,也不想走……
过?了好一会儿,房中点起了一盏豆灯,窗棂上映出她颀长的影子。
一阵朔风忽起,吹落了房顶的积雪,点点冰绒,散落漫天。
唯暖黄的光影之处,传出了熟悉的旋律……
清操为他穿上绛纱单衣,白质中衣,系上革带、缀好水苍玉,外罩黑领公服。
盘中还余紫荷,笏板和白笔。
孝瓘终于忍不住,低头看她道:“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清操不抬头,也不言声,只从盘中拾起紫荷,负在?他左肩,又把笏板和白笔递到他手上。
孝瓘叹了口气,出了门去。
朝会的时?间?很短,短到只有一句话,内侍邓长颙转述天子口谕:“若有要事,可上奏表。”
孝瓘是最后一个?从阊阖门出来的。
远远的望见?掖门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怀中抱着一件外氅——他依旧没想到她会来。
孝瓘几步并过?去。
她垫着脚尖,把外氅披在?他肩上,然后系好带扣。
阊阖门到止车门间?,是一条长长的御路。
路边是槐树,此时?新芽未抽,只有些碎乱的枯枝。
“我记得小时?候进宫,常在?御路边候见?。炎炎夏日,兄弟们都眼巴巴看着又细又矮的树苗,只盼它们赶紧长高,好荫下一片清凉……”
清操听他讲故事,抬头望了望高高挺立的槐树。
孝瓘却低了头,他隐约听见?淙淙的水声,原是上冻的沟渠已然消融。
看来,青幕已启,不知今年?又是怎样的一幅春景……
第97章 桃花愿
他们就这般从阊阖门一路向南, 走到了尚书省。
尚书省卿寺、百司及二十八曹都在宫城以南,正堂朝北,寓意面北称臣。
堂正中留给录尚书事, 旁边是尚书令的位置, 左右仆射则分列两边。
录尚书事并非尚书省中人,而是以三公之尊参与国家大事的裁决。这个?职位在汉末权力极大, 后?世却被慢慢掏空。
在齐国, 这也仅是一个?挂名的虚职, 而今的录尚书事正是曾经的尚书令高叡。
高叡已经许久没有出现朝堂上了, 他称病在家, 听说一直在写书①——想?来孝珩和延宗在酒宴上议论的空位便是他的。
孝瓘听
吏部令史冯子琮春风得意地?介绍着尚书省的情况——
“左仆射赵大人,右仆射和大人。”他指了指左右两张书案,“和大人常去宫中伴驾, 自赵郡王殿下高升后?, 现在省中的事务均由赵大人打理。”
孝瓘点了点头——冯子琮所说的赵大人是指安乐公赵彦深。
赵彦深出身寒微, 早年?在司马子如作书写门客。因小心恭慎, 行事细致而被推荐给?太祖。从水部郎做起,历经功曹参军, 都官郎中, 秘书监,大司农等官职, 至今坐到了尚书左仆射的位置。
他历经几?次皇权更迭, 能一直为主上信任,掌管机密之事,除了兢兢业业, 如履薄冰,更是个?颇具城府, 也极会?把握风向的人。
比如今日?,他退朝后?便急匆匆地?赶回尚书省,收罗了各部文书,整整齐齐地?呈进到孝瓘面前。
他态度温文有礼,讲话有条不紊,内容更是滴水不漏——他总是先?肯定对方的话,然后?再用个?转折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孝瓘与他讨论了减轻徭赋,休养生?息的事。
“都座②所言休养之策,确为当务之急……”他口中连连称是,手中却握着一本度支尚书写的奏疏,“都座看看这个?……去年?修建大总持寺的花费,拓宽邺宫左右院,建玳瑁殿和圣寿堂的花费……”
“至尊去年?颁布均田新政,授民以永业田,编户多了,税收也应有所增长。”
赵彦深捻着胡子笑了笑,又?拿出一本文书,“这是国中截至年?底的户口数……”
孝瓘接过来看了看,非但没有增长,还较前年?有所下降,遂不解道:“是因去年?战事的阵亡人数抵消了编户增长吗?可我看过五兵统计,人数并不多……”
“编户减少的原因并非在战中阵亡,而是因租调沉重?,不得已把土地?卖给?豪族和佛庙。去年?的均田,分给?流民的尽是野岭荒地?,分给?权贵的却是京畿良田。流民领了地?,先?要?开?荒,还要?去服役。再加上去年?战事紧,他们自然宁当荫户,也不愿受田了。”
孝瓘合上文书,深深叹了口气。
眼见?到了散值的时?辰,孝瓘翻看着成堆的文书,并未有离开?的意思。
清操执了烛台,放在他手边。
孝瓘抬眼看她,分明自己眼中尽是疲惫,口中却道:“累不累?你回家吃饭去吧。”
清操轻“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孝瓘拄着笔,眼望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许久,确定她没有半点折回的可能,才令尉相愿遣人护送。
街上的更鼓已过了戌时?,孝瓘草草收拾了一下,返回兰陵王府。
他不想?惊动府中的仆役,便令马车停在后?苑的角门处,想?从后?苑的小径潜回书房。
此路正好经过庖厨。
庖厨中闪着微弱的烛火,孝瓘无意间扫了一眼,只见?清操抱坐在胡床上,手握一把蒲扇,守着一只小炉,头枕着膝盖,打着细细的鼾声。
孝瓘心内一动,他缓步走进房中,俯身将她横抱在怀里。
忽然的失重?,惊了她的梦。
她张开?眼,目光迷离,口中含混问道:“孝瓘,你的毒解了吗?”
孝瓘知?她还在残梦,所言也似呓语,遂浅浅一笑,答道:“解了。”
“哦……”她把头向他的锁骨处靠了靠,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胡渣使肌肤有些粗砺的触感,她目光一滞,这才闭目叹道,“唉,果然是个?梦……”
“我刚在给?你煎药,谁知?竟睡着了……”她解释道,“梦里马先?生?炼制出了解药……我刚才是不是问你什么话来着?”
孝瓘点点头,噙了笑,道:“你问我能不能抱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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