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错 第63章

作者:老石芭蕉 标签: 古代言情

  “怎么会没有……”姬太君说得很轻,“你是阿珏和明明的孩子。连我都在痛惜你的命运,更遑论明明。明明不会同意,所以我抱走时要更铁石心肠,更坚定一些。”

  说完这些话,姬太君就匆匆布阵去了。越拖延,越多人伤亡。姬无忧再厉害,也没有姬太君的功力深厚。

  而明明——司明司夫人就在不远处伫立,她冷笑一声:“老妖婆果然瞧不起我。”

  姬无虞转身问道:“母亲不满意祖母的回答吗?那假如当初祖母告知您她的目的,您会同意吗?”

  “我同意她祖宗十八代!”司明一把推开姬无虞,指着他的鼻子,“不争气的!让你老婆替我问,你自己问上了,一点罪舍不得人家受,给我起开!”

  燕山景挠挠头,不大好意思地给司夫人让了个道。司夫人雷厉风行,话说得凶,可动作分明是庇护,她把姬无虞和燕山景隔在火后。

  她和姬太君几乎是比赛,用自身的内力去浇熄姬无忧的阴火。两个人都走得很快,迎头碰上谁,谁也不理谁,错开身位,继续破开火焰的迷阵。

  姬无虞更不能闲着,他朝燕山景一挑眉,转身加入破开火焰迷阵的队伍。

  这事只能是他们三个去做。燕山景在外围守着,严防摘月斋的人出现,可她一抬头,就看到了两个燕白。她揉揉眼睛,看向旁边那个燕白,此时火光冲天,那人的脸色格外苍白,正是好久不见的燕玄。

  观棋夹在他们中间,她口吃,说不大清楚,只能求助地看向左侧的燕白。

  燕白瞥了一眼燕玄:“姬无忧挟持了摘月斋的文书官。摘月斋大权被听风楼收回,没法帮他在雪南理开拓势力。联盟谈崩了,姬无忧就疯了,现在文书官都在火海中。他要报复所有人。”

  燕玄则抬了抬眼皮:“燕景,帮我找忍冬。”

  好直接的命令,好有趣的态度。燕山景抱着胳膊看他。

  燕玄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盯死她:“小忍在火海里。”

  燕山景还是不理,直到燕白轻声解释道:“小忍是阿爹留给燕玄的偃人。现在想来,她这个偃人,当初在父亲的手下,背负两件生来就有的使命,一件是守护摘月斋,另一件是陪燕玄长大。”

  燕山景错愕道:“天……那宁斋主的驱动核心应该是长生蛊,源头是从墓中带出的永生蛊,经由姬太君改造,可以供一个婴儿存活十几二十年。以为全都毁了,没想到父亲留了最后一个。”

  “小忍今年十六岁。”燕白道。

  燕玄继续盯着燕山景:“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燕山景继续和燕白说话,燕玄猛抽出腰中长剑:“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小忍在火中!”

  燕山景看向他,她笑了一笑:“你说说清楚,这关我什么事?”

  燕玄低了低头:“姐姐,求你,救我的小忍。”

  燕山景深吸一口气,提起剑:“跟我来。”

  司夫人与姬太君合力,加上姬无虞,三个人很快破开了姬无忧的阵法。甚至这个阵没有表面上唬人,姬无忧没有用其他人的血,他用的是他点燃他自己生命的阴火,强弩之末最后的绚烂。

  此时诸位看清了姬无忧。

  姬无忧的脚下有几十位信徒。信徒们散在他身边,如同一个个黑漆漆的拳头,拳头与天斗,想要问苍天讨要永生,却不与人斗,甘心做姬无忧的傀儡。他们散发着腐烂的人油味。

  仅存的几位文书官瑟瑟发抖,站在姬太君身后。

  而姬无忧盘腿坐在清水中的青石上,他正在祷告。青石边一圈朱红颜色,花一般包围着他,那是他自己的血。

  燕山景第一次见到姬无忧,远远地,她只看到他的背影。那背影极为瘦削,长发三千丈,看不到尽头一般浸润在血水中。

  他明明是丧家之犬,几乎穷途末路,可他的背影还是气定神闲。

  姬无忧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阿虞,来啊。”

  “哥哥还想再看看你。”

  姬无虞不说话,他回头看燕山景。他用了很多内力,十分憔悴。

  姬无忧又道:“母亲,再见到我,高兴还是不高兴?”

  司夫人闭上眼睛,滚烫的眼泪冲刷过她被火熏黑的面庞。可她也没说话。

  “姬太君——你也有被我折磨成这样的一天?如果我再出招,你承受得住吗?”姬无忧笑道。

  姬太君皱眉。

  天地间回荡着姬无忧缥缈的声音,没人回应他。

  他的膝头躺着神情祥和的宁忍冬,似乎已睡去多时。

  姬无忧捻了捻宁忍冬的手指,他低头道:“我看到了很多雪廊的面孔,大家知道我的,我一直很安静。”

  “我安静地做雪廊的大公子,穿梭在祭司中,为人表率。阿虞小时候,最喜欢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阿虞很崇拜我。”

  “我从不对母亲和祖母的争斗发表意见,我三缄其口。因为我知道无论结果如何,雪廊的命运都会落在我头上。我应该耐心地等待。”

  “我等啊等,等到了阿虞成为世子的那一天。权力默不作声离开了我。这简直匪夷所思,连阿虞你,不是也对我说过,想把世子的位置还给我之类的话吗?”

  姬无忧微笑,可他拧断了怀中宁忍冬的头。卡嚓一声,所有人都听得到。头颅无力地垂了下去。无论这会躺在他怀里的尸体是谁,他都会把玩一下,姬无忧恶毒的心无依无靠。

  观棋看了看燕玄,燕玄已形如槁木。他颊边有一颗眼泪。

  姬无忧没什么表情,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阿娘,你养了二十多年的守宫,不是侍女阿琅弄死的。是我,我赖给她的。”

  司夫人终于有了回应,她嗫嚅着:“那时你三岁。”

  “不重要了。”姬无忧轻轻叙说着,他在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絮絮叨叨,可声音轻柔。他一直都是个平静的人,如他所说,他很平静地活着,很平静地在姬珏那里翻阅长生不老的邪说,很平静地操纵人心让人为他赴汤蹈火寻死觅活,一切在他眼中都无甚波澜,他将一切不平常视为平常。

  生命尽头,他也没什么发火的力气。

  众人都听着他的话,专心致志,他无波无澜的语气魇住了人们。或许说,是混着他血液的浓烟魇住了人们。

  姬无忧所坐的青石周围却在起细小的波澜。

  霎时间,所有人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巨蛇从耳边呼啸而过,掀起腥风巨浪。它方才安静地盘旋在姬无忧身下,人们几乎以为那是块不起眼的石头,然而这却是头骇人的巨蟒。

  燕山景立刻醒了过来,姬无忧这个天生的神棍,他巧言令色,废话连篇,但是他要拉所有人同归于尽!

  姬无忧坐在蛇头,嘴角起了个快乐的笑容:“共享永生吧——”

  血溅三尺,姬无忧捂住他的喉咙,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怀里的人,那个被他拧断了脖子的宁忍冬,那个一早没气的宁忍冬。

  忍冬刺了那一剑,她艰难地想转头看下面的人,但脖子已经断了,做不到。她的寿命到了尽头,她断断续续地活着,一时活一时死,可这一剑,是她最后的力气。

  她扶住自己的脑袋,不让它东倒西歪,这画面实在很荒谬。

  巨蛇是她和姬无忧酝酿阴谋时共同养的,所以一个主人死了,另一个主人却在驾驭它,它也懵了。

  宁忍冬扶着脑袋,转过身:“小白,记得和老步讨价还价,摘月斋的名字要留下来呀。南理人,帮帮他。”

  随后她吹着口哨,控制巨蛇。

  “所有人,把刀和剑竖起来,放在地上。”她的用意很明确。

  所以姬无虞率先竖起了刀,观棋照做,燕白燕玄照做。从茱萸衡外侧赶来的茶剑道人竖起了武器,乔信苍亦如是。名兵利器都朝向宁忍冬。

  燕山景最后看到巨蛇的头颅砸向长歌剑,剑身刚硬,刺穿了巨蛇之眼。

  忍冬小小的身躯蜷缩在巨蛇旁,她几乎是巨蛇的眼泪。

  燕山景靠近她,听到小忍的声音:“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偃术大成,那大概还会见到我。”

  燕山景知道,这个“你”不是她。

第84章 尾声(一)

  大战过后,一片狼藉。

  忍冬嘴里的“你”拨开人群来到燕山景身侧,燕玄蹲下身,呆呆愣愣的,他试图扶起宁忍冬,可是没有意识的人的躯体奇重无比,燕白一脚把他扳开,观棋递给他钢钉一样的东西,燕白接过,就用刀柄锤进了宁忍冬的脖子里——这算给她的脑袋钉牢了。

  燕山景拍拍燕玄的肩膀,她重述宁忍冬的话:“如果你有一天真的偃术大成,就还会见到她。”

  燕山景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宁忍冬的最后一句话是希望。也许有可能吧,就像修复器物一样,把宁忍冬修好。但是难道不是越精美的器物越难修?更何况是宁忍冬这样精美的偃人。

  修好后,她不会再坏吗?那会不会,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在面前坏掉?

  燕玄没什么反应,他一直都没反应。他木然地看着燕白翻找忍冬身上任何可疑的伤口。她的淤青不再是淤青,而是腐烂的标志。如果她快速腐烂,那忍冬就再也修不好了。

  燕白回头看他一眼:“搭把手。”

  冰冷无情的命令,燕玄照做。两人一起搬着忍冬离开腥臭的巨蛇尸体,他们要把忍冬抬到开阔一点的地方。

  观棋目送他们的背影。夜色太深,看不清,两个人的背影几乎是一个人。可月亮很快出来了,一个人又分成两个人。燕白高一点。

  她转头,正对上燕山景探究的目光。

  “怎么了?”观棋问道。

  “只是突然觉得燕白燕玄一点也不像。你说呢?”

  观棋摇头:“从来,也没,像过。”

  她分得清。

  燕山景叹了口气,犹豫她是否该去找姬无虞。眼下他正陪在司夫人身边,司夫人的怀里抱着姬无忧,那抱着的姿势简直是抱婴儿。就像最初的爱,最初的孩子,最初的母亲。

  这个罪人,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罪人,现在引发了司夫人山呼海啸一般的痛楚,兴许胜过分娩之痛。司夫人不能掩面而泣,因为她的儿子还躺在怀里。她不断发出哀嚎,姬无虞搂着母亲,轻声安抚她,燕山景看了片刻,便没靠近。

  她和乔信苍并肩站在一处:“师父,之前有桩事我没告诉你。你要是身体还撑得住,可否跟我去一次芜鸢城……那里,你能再见一次燕山照。”

  乔信苍耳背,没听清。

  燕山景不得不扯开嗓子给他重述,可人声嘈杂,他还是听不清。

  乔信苍抬头看天:“有剑声。”

  西南郡剑道巨擘的直觉抵达燕山景耳膜,她立刻拔出了剑,本能一般,她屏退众人:“退!”

  腥风铺天盖地,刚刚被刀剑阵扎伤的巨蛇并未死亡,挣扎过后,摆尾扇起一阵阴火。飘散在空中的火星,落在地上,如一朵朵赤焰红莲。

  司夫人怔住,她接住了一朵火莲,每一朵花,都有姬无忧一丝血。莲火绽放在宁忍冬唇边,在她颊边成了一道红泪,一颗朱砂痣。

  这最后的灿烂落在茱萸衡的荒地上,巨蛇因为痛苦疯狂地扭动身躯,但众人因为燕山景的断喝,都已退后。

  最后南理人们,看到三个剑客在半空中起剑。三个人的速度快得像飞箭,没什么依仗,就这样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可那弧线是有锋芒的,每一道都有穿云破石之力。

  乔信苍则看着苍穹:“东边,璇玑星方向,好,做得好,小燕。”

  燕山景的剑意几乎撕裂了云,可是突如其来不明身份两位剑客的剑意停滞了风。

  巨蛇被片成一段又一段,尸块坠落,硕大的蛇头砸进河水里。

  河边的石头上,有人站定。

  燕山景愕然看向来人,其中一个正在微笑,另一个拿的根本不是剑,只是一截树枝。

  微笑的剑客袖中飞出一只鹦鹉,他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燕姑娘,我把我哥叫来帮忙了,是不是有点迟了?”

  他是兰招。加入了摘月斋的那个兰招,他承诺过会提供情报,结果杳无音信,不知道忙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