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桥西
厅中燃着许多烛台,亮如白昼,明于鹤单手撑着下颌,似笑非笑地望来,眼底清晰地映着她的模样。
骆心词有一种被看穿的不安感,她转开眼,掩饰地端起茶水啜饮了一口,然后凝视着杯盏中自己的倒影道:“我得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这很简单,可还记得那日书房中,我问你的最后一个问题?”
骆心词回忆了下,从可怕的记忆中揪出那句话:“你有没有想过父亲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她不是真正的明念笙,不关心这个问题,劫后余生,只忙着发愁接下来该怎么着手自己的事,将这句话完全遗忘了。
此刻被重新问起,意识到这与武陵侯死而复生的秘密有关,骆心词立刻凝神思量起来。
普通人死了,自然是亲人伤痛,下葬后分家业,子辈各立门户。
侯府只有明于鹤一个儿子,毫无疑问,自该由他袭爵继承所有。
骆心词想的很简单。
厅中有侍女候着,她不敢直说,但目光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
明于鹤笑了笑,放下酒盏,道:“时辰晚了,念笙,为兄送你回去。”
骆心词不敢拒绝。
两人未让侍婢跟着,出了膳食厅,一前一后错开半步,缓步往云上居走去。
“父亲与圣上不和。”
骆心词怕与他对视,正看着脚下被廊灯照得矮矮的影子,冷不防听见这一句,惊诧地抬起头。
她从未想过权势这方面的牵扯,明念笙久居林州,对这些同样一窍不通,也未与她说过。
“前几年圣上于南山围猎,太子被狼群追逐,与侍卫失散于茫茫山野中。”明于鹤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只需知晓,那次太子出事,父亲的嫌疑最大。”
骆心词长在偏远林州,从不知发生过这样的事,呆愣片刻,问:“结果呢?太子回来了吗?”
“重伤回来了。圣上没有证据,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骆心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涉足皇权之争中,这事着实让她震惊,她跟着明于鹤穿过连廊,看着脚下影子变短再被拖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武陵侯行事猖狂,他一死,皇帝定会找借口将武陵侯府连根拔起,府中所有人都劫难难逃。
所以明于鹤是不会杀了武陵侯的……死的那个是假的,今日见到的这个是真的。
骆心词顺着思路得出这个结论。
但她潜意识里有一个模糊的感觉,好似摸到了什么的边缘,只差最后一步就能看清真相,可就是无法再往前去。
她绞尽脑汁正在思索,明于鹤又说话了。
“所以,不能总想着杀了父亲的。”
话锋转得太快,骆心词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
明于鹤又笑道:“那日为兄是在与你闹着玩,不想念笙你竟当了真。”
骆心词一阵无言。
谁家正经兄妹会弄出个假爹杀了闹着玩?
“念笙,他再不好也是你我的亲生父亲,弑父这种事,为兄做不出来。不过你既已做了充足的谋划,铁了心要为姨娘出气,我也不拦你……这样吧,三个月后你再动手,届时为兄自有法子保全侯府。”
骆心词:“……”
就说这嫡兄不是个好人吧……
书房中死去的那个或许不是真正的武陵侯,但这个嫡兄绝非良善之辈!
他定然是在假装!
“怎么不说话?嫌三个月时间太长?还是说你那日所言都是在欺骗为兄?”
这是在威胁她!
“没有!”骆心词赶忙否道。
他一改上次见面的可怕,这回看着像是一个对任性庶妹无可奈何的温柔兄长,可书房中的那事带来的阴霾太重,骆心词不敢信他,更加不敢在他面前放松。
先应下,再见机行事吧。
她道:“三个月就三个月……”
“那就好。”
说话间到了云上居院门口,侍女们见两人在说话,纷纷有眼色地回避。
明于鹤止步,肃然道:“念笙,今日为兄与你所言种种,皆事关侯府存亡,你需谨记,万不能将此事告知外人。”
作为这侯府中最大的外人,听了这话,骆心词心中一沉,顿觉前路一片漆黑。
她还能有机会脱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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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于鹤返回主院,韶安郡主已在等他。
“那日误闯书房是黎阳在捉弄她,把人骗过去就得了,你吓唬她一个黄毛丫头做什么?留她住上半个月,赶紧送回林州去!”
“人家可未必愿意走。”
韶安郡主皱了皱眉,“别说她真是入京尽孝来的。”
十多年来,京城与林州的来往全是做给外人看的,这武陵侯府上上下下,根本没人把林州那祖孙俩当回事。
明念笙若当真发自内心地敬重她那个令人作呕的亲爹,韶安郡主就要后悔当初护她性命了。
明于鹤道:“她不是明念笙。”
“她不是?”韶安郡主惊讶,“那她是谁?明念笙现在何处?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原本明于鹤与韶安郡主是同样的想法,由着这庶妹在侯府住上半个月,做足了表面功夫之后,将人送回林州,这事就算了结了。
不曾想江黎阳插手,弄巧成拙让她撞见了不该看的景象。
按照往年侍卫传来的消息,明念笙是不该知晓那些杀人法子的,于是明于鹤传来汤总管问了几句。
知晓入京途中只有一个连星近身照顾“明念笙”,他就知道这个庶妹是假冒的了。
将周霖召回后浅问几句,直接坐实了他的猜测。
明于鹤眉梢微微上扬,道:“我自然是知晓的。”
韶安郡主看了他片刻,相信了他。
他当然是知晓的,以假乱真这种事,他早已做过许多次。
“既已确定是假冒的,你还装什么?”
“总要将她的目的弄清楚才好。”明于鹤道,“而且,她有胆子这么做,就该承担相应的后果。”
第6章 周夷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骆心词于京城想起舅舅常说的这句话,不得不承认,这话不仅适用于人身上,同样适用于府邸。
譬如他们骆家。
骆家原本在林州往南的虹桥镇上,镇子不大,藏不住秘密。所以当生父荣归故里,接走祖母,只留下休书与大肚子的骆裳的第二日,消息就传遍了虹桥镇。
流言不会要人命,却更加可怕。
一个月后,舅舅带着一家人迁去了州府。
林州府比虹桥镇大出许多,常有人家迁入或者搬出,邻里街坊见怪不怪,至多在看见怀胎数月的骆裳时多问几句。
在得知这是个夫君病死,只能回家依靠兄长的寡妇之后,或安慰,或怜悯几句,之后就很少有人提及骆心词那素未谋面的爹了。
一家人就此在林州落户,骆家舅舅为人仗义,见识广,很快闯出名堂。
后来骆心词与周夷定了亲,再有周夷高中榜眼,林州城里的人提起这一家只有声声艳羡。
他们哪里知晓骆家几口人正遭遇着什么呢。
这武陵侯府的尊贵不是骆家能比拟的,但本质一样,外人眼中的王侯权贵,内里藏着巨大的污垢与危险。
单说太子遇险那事,明于鹤说武陵侯有最大的嫌疑,若非最后太子顺利归来,而皇帝没有证据,这事定会闹得血流成河。
明于鹤没有明说那到底是不是武陵侯的手笔,但在骆心词看来,如果真的不是武陵侯做的,他大可以直说。
他只说明面上的结果……这已经足够证明那株连九族之罪就是武陵侯犯下的了!
武陵侯野心勃勃,皇帝哪能容得下他?
“小姐,我打听到了。”连星凑到骆心词身旁。
骆心词眨眨眼回神,问:“打听到了什么?”
连星道:“上回小姐受骗闯入书房,能够完好无损地回来,有人觉得侯爷对你这女儿很是宽容……”
骆心词了悟。
初入侯府时,除了汤总管与云上居的几个侍女,没什么人搭理这主仆俩。
这几日下来,骆心词很少外出,没有太多感受,连星则是明显察觉到下面人的态度的改变,尤其是外院的一些粗使下人。
这样也好,行事能便利些。
“可打听到侯爷他们几时回府了”
“没有。”连星道,“内院里的侍婢们嘴巴都很紧,这些事一个字也不往外说,外院的那些人知晓侯爷与小侯爷离府了,但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骆心词想了想,道:“不管了,我们出府。”
“这就出府?”连星惊讶,“不等时机再稳妥些?”
“不等了。”
知道的秘密越多越危险,也越难脱身,所以骆心词没将那些遭遇告诉连星。
她觉得不能再将精力耗费在侯府上,那事不是她能插手的,她要尽快解决自家的问题,及早脱身,还要想办法告诉明念笙,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尽快脱离侯府。
骆心词道:“侯府女儿入京,不至于终日被关府中,外出散心都不允许吧?实在不行,就说祖母怀念京城风光,让我帮她四处走走看看。”
出府比二人想的要顺利许多,无人阻拦,只是侯府女儿外出,身边少不了下人,骆心词被迫带上了三个侍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