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李秾双唇干裂,从?昨天到现?在,有数不清的事在她脑中想过,现?在已经想不动了,心里只剩下了最强烈的愿望。
“如今这个世道,生人不如蝼蚁,死个人简单得很,我医那么一两个,有什?么区别。”
“就算是?贱命一条,我也想学蝼蚁偷生。”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想做,只有活着,只有活着才?有一切。
李秾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父母亲都在战乱中丧生后,她曾数次寻死,却都阴差阳错地没有死成,最后?苟活到了建康。那时候的她绝对?不会想到,多年以后?自己会对人世间生出如此多的眷念,毫无尊严地长跪在一个怪女人的面前,只为了获得一线生机。
那时候的她,就是?衣衫褴褛战战兢兢地躲在破草堆里,也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不像现?在,也许她再也看不到昌祐六年建康新春新抽的柳叶了。
李秾在鹿台岭的茅屋前跪到黄昏,最后毫无知觉地晕倒在茅屋前的青石板上。
端木青棠也许是?再也看不下去,从?她身后?的财帛中挑出了那本古医书?,将她扎醒后?甩给她一个方子。
“半年内此方可稍缓病情,半年后听天由命。至于给你医治,李正高看我了,此为绝症,我也没有办法。”
好半天,李秾的眼神才?聚焦过来?,迟缓地想了好久,才?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李秾在来?时的满山落叶中燃起的希望终于如风中一丝不堪摧折的火烛,彻底熄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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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晛昌祐五年秋,一道惊雷从?北方传来?。
北滦新君拓跋虎文一声令下,引兵二十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占领了大晛北地三州。三州的守军毫无抵抗之力,战死大半,其余请降。拓跋虎文将州郡长官软禁,派人处理?三州事务。最后?派精兵一万占领水陆要道,切断了北地与建康城的联系。
消息是?三州被占月余后?侥幸逃出的残兵带出的。消息传到大殿上,皇甫震霆双眼一黑,差点一头?栽过去。满朝文武大骇,有人甚至不相?信这传来?的信件。皇甫震霆让兵部火速派出轻骑前往北地三州进行核实。
秋日的早朝在一片浓重阴云中结束。
李秾骑在马上,身子低伏,一任马儿在路上疾驰。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速度快得好像要飞起来?。只有这样,李秾才?能找到自己还存在着的实感。出发时张功担心她路上遇到歹人怎么办。真遇到歹徒那又怎么样?来?就来?吧,她现?在还在乎这个做什?么。
建康城巍峨的城墙引入眼帘时,李秾放慢了速度。她只用了一天时间就赶回了京城,但真的快要到了,李秾反而害怕回城,她如今该怎么回去面对?城里的一切,面对?几十位伙计、阿棉、谢赓,还有即将回来?的赵执,她想了一路,不知道。
李秾牵着马,跟在西明门?进城人群中缓缓走着,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她是?什?么时候被人围住的,自己浑然?不觉。只感觉有人拉了她一把,李秾便被请入了一处小院。拉她的人退去,回廊处走出来?一个女子,认清楚是?谁时,李秾心里一惊,恍惚的七窍才?归了位。
回廊处走出的女子,正是?着男装的长公主皇甫初宜。
李秾有些?莫名其妙,站在原地奇怪地盯着她。
皇甫初宜走到院中的兽足石桌旁坐下,也同样看着李秾。
“我见过你,只是?之前不知道你是?女子。”
李秾:“我是?京中嘉穗粮楼的掌柜,请问长公主找我,有何贵干?”
“你见了大晛的公主殿下,心里倒不发怵。钱相?和祯王兄屈尊去拜访的京中民商,就是?你?”
“是?。”
皇甫初宜眼里上闪过一丝欣赏。“你身为女子,却能影响京城局势,以一己之力促成京中商家和尚书?台的签订协议,助帝京百万臣民渡过难关。这份胆识和能力,我所不及,让本公主佩服。”
她仔细打量李秾,发现?李秾粗服乱头?,满身尘土,似是?赶了好远的路,身后?也没有跟随从?,实在不像是?尊贵之人。
“公主这是?何意?”
李秾直到现?在还搞不清楚她将她请到这小院中的目的。
皇甫初宜眼神凛冽起来?,“我问你,你可知罪?”
“敢问殿下,我犯了什?么罪?”
“你明明是?女子之身,是?外间普通一民商,却乔装成赵大人家的下人,混入我大晛朝廷招待外宾的华林宴,意欲何为?”
李秾心里一紧,皇甫初宜竟然?将她认了出来?,华林宴射时她扮作赵府下人跟在赵执身边,阴差阳错被吐谷浑使者唤到湖中持花,后?来?又导致她落水,在赵执和谢赓面前彻底暴露了女子的身份,皇甫初宜竟然?在此刻将她认了出来?。
若是?她拿此事举发她,这就是?居心叵测扰乱朝廷宴射的大罪。
李秾佯装镇定,“华林宴射氏朝中大事,宴中有那么多人来?往,公主殿下怎么能确认在华林园中看到了我。”
“你在质疑本公主的眼力?那日赵君刃身边就跟了一个人,身型纤细不似男子,镜心湖中船上持花落水者,就是?你。”
她停顿了片刻,看李秾脸色苍白?,觉得吓她也差不多了,便说:“不过你放心,我今日,不是?来?问你罪的。”
李秾揪起的心落下来?,“多谢长公主,但不知殿下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在钟山西峰的断崖处,在青溪赵宅待客的小厅中,站在赵执身边的人,都是?你?”皇甫初宜打量李秾,那张脸上虽然?扑了尘土,却让她越看越清晰。语音中不自觉带了一丝急切:“所以,你跟赵君刃成亲了吗?你是?他的妻子?”
李秾一时间惊讶地看着她,不知她为何知道她和赵执的事。
第124章 思君入梦
“我?从未和公主有过来往, 公主何以知道我?的事?”
李秾突然想到,皇甫初宜可能派人跟踪了她。
“我?若是想查什?么人,自然有我?的办法?。”
李秾并?不想答她方才的问题, 只是十?分吃惊, 为免被檀自明之流盯上, 她和赵执很少一起出现在有人的场合,偶尔一起出游皆是隐在少人处, 但不知皇甫初宜的人是如何得知了两人的关系, 想来已经查她很长?一段时间?了。
李秾的沉默在皇甫初宜看来却像是回答了她。眼前这位名为李秾的女子,就是赵执在康穆太后宴中说的他念之不忘的意中人。
李秾第三次问道:“但不知, 殿下?今日将我?唤来, 有何贵干?”
“你不知道?”
皇甫初宜打量李秾。
“知道什?么?”
“原来赵君刃还没有告诉你……”
皇甫初宜犹豫了片刻, 最终还是心中的冲动占据了上风。她为人向来直言爽语, 从不习惯藏掖。
“李秾, 我?喜欢赵君刃那?个?人。他若是还没娶妻, 我?便要继续喜欢他。你是商人, 我?是公主, 在爱情里?我?的身份并?不比你高贵, 但我?们?的机会该是一样的。”
震惊的情绪盖过了李秾身体的疲惫。在这方被侍卫严密守卫的小院里?,李秾得知了康穆太后赐婚的事, 又一次领略了眼前这位大晛长?公主热烈爽直的性情。又忽然想起, 那?日在青溪时赵执欲言又止的神?情,他那?时候一定是不知如何跟她说吧。
李秾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你不害怕我??”
“公主问我??公主既对我?没有加害之意, 我?就不怕公主。我?……”李秾斟酌了片刻措辞, “不知公主为何要特意选在今日来跟我?说这些?”
皇甫初宜既喜欢赵执, 作为被盛宠的女子,她可以见到赵执的机会其?实非常多。
“因为我?实在好奇, 他口中那?位心仪的女子是什?么样,让他能当场拒绝母后的赐婚。有些话,本公主实在不想闷在心里?,说出来痛快些。李秾,你跟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公主也比传闻中的更加敢爱敢恨。”
李秾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涩,不是对皇甫初宜,而是对赵执。她活到现在,只爱上过一个?人,她认识他好多年,看着他从风光率使团北上到将军府败落血箭穿身,从沦为意志消沉的庶人到成为叱咤南海的巨商慕右之,从谨慎寡言重入朝堂到如今掌理政事堂锐意改革临深履薄。
她差点都忘了,赵君刃那?个?人,虽然冷漠倔强难以接近,寡言少语时而不解风情,却实在是个?出众的男子。这些年,肯定有别的女子喜欢过他,只是迟钝的李秾到现在才遇到一个?皇甫初宜。
赵君刃这人,哪有那?么好?
甜蜜酸涩一起充斥心口。
这人入了政事堂,位同副相,本该八面?玲珑,口齿伶俐了。却也因为被赐婚这件事在她面?前踌躇犹疑,三番两次措辞都将话吞了回去。他那?时也不知如何跟她说吧。
“李秾,你走吧,我?们?或许还会再见的。你既不是他的妻子,我?便放心了。”皇甫初宜直言不讳。
她看到李秾脚上的鞋袜被磨破了边,但不知道为什?么。
当夜,李秾做了一个?噩梦,不是长?公主喜欢赵执的事,而是赵执被人刺杀。
梦里?,她突然看到他浑身是血的样子,就像刚从元庆末年朱雀巷的血海归来,衣衫染赤,膝盖被一支铁箭洞穿。
李秾惊恐地从梦中醒来,意识到赵执去交广许久,他的信都只说平安,平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天一早,李秾到巡防营找谢赓。此事她不能从它处得知,只有谢赓。
谢赓听她说要去交州找赵执,先是惊讶,进而肯定地说,李秾,你不能去。
李秾只要想到昨晚的梦,就有强烈的不安。看她满脸急切,谢赓还是告诉了她,交州发生了船商的动乱,还有当地官府暗中掺杂,赵执身在其?中,局势很是复杂。
“李秾,你不能去交州,你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你的身份。”
“可是……”
“他身边多一个?亲近的人,便多一份掣肘。李秾,你猜钱相为什?么选中他?除开他睿智聪颖,心智坚定,还因为,他赵君刃无亲无族,是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四字把李秾镇在原地,她突然觉得胸口一凉。自古以来的改革者?,有几个?能有好下?场?身死退场时能够不连累亲族家人,就算是善终了,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
孤家寡人……赵执怎么就走上这条路了?大晛需要的那?个?人,一定是他吗?他是君主和尚书令选定的人,就只能别无选择了吗?
有一阵熟悉的晕眩和气促袭来,李秾突然倒靠在旁边的石柱上,吓了谢赓一跳。
将晕眩和气促挨过去。半响,李秾突然感到好累,她一阵心灰意冷,身心疲惫,像是跋山涉水时突然用尽了力气,突然只想跌坐在原地。
谢赓情急之下?俯身要将她抱起,李秾怕他将自己带到医馆,不仅令医士为难,自己隐瞒的事也暴露了。急忙止住他:“我?无事,只是最近有些体虚,已经遵医嘱在服药了,不用去医馆。”
李秾想站起来,却发现这几日发生的事已经掏空了她的心力,她现在连站起来的气力都快没有了,离开了柱子便向旁边一个?趔趄。
谢赓顾不得避嫌,飞快将李秾抱起,抱到自己值房的榻上才放她下?来。营中训练的军士见谢赓抱着一个?女子直接走近屋内,纷纷没忍住起起哄来,看谢赓就像看什?么千古奇观。
李秾意识模糊靠在谢赓肩头,谢赓本不该有任何遐想,却被李秾头顶柔软的发丝挠着他的脖颈,一股淡淡的香气扑进鼻孔。那是李秾身上衣物和发丝的清香,谢赓顿时心神?一荡,他从未离她这么近过。她常年穿着男子的衣衫,却仍有女子的体香……
谢赓将李秾放在榻上,转头叫手下?去请郎中,他自己不好在坐在榻前守着,只得走到房门前站着守李秾,平复方才凌乱的气息。
谢赓在房门口站了片刻,不放心李秾,还是折回了榻前,李秾却在这个?时候醒了。
谢赓看李秾的样子,猜她是过于疲累所?致,听说李秾买下?了隔壁,要将之重新改建扩进嘉穗楼,还有楼中的几个?伙计在颍州无故失踪,留在京城的家小都伤心欲绝。还有和嘉穗楼竞争的那?些人,暗地里?对她的那?些迫害……谢赓想,这些事情都加在她身上,她该是很忙很累吧。
“李秾,很抱歉,我?好像什?么都帮不了你。年初我?曾和赵君刃在政事堂争执,指责他不该将你置于危险之中,他被我?骂了一顿。可后来冷静下?来后我?想,我?不是经商之人,可能无法?知道云影坊和嘉穗楼对你和他的意义。这个?意义一定不在于钱财,而是在于别的。不管怎样,李秾,如今两家坊铺被你经营得这样风生水起,赚的钱财也够多了,你实在可以大方一点,拿出钱来多雇两个?掌柜,让他们?替你忙,你只管在背后掌控大局就是。赵君刃在政事堂拿着二品官的俸禄,哪需要你帮他赚那?么多钱。他若是吝惜你拿钱出来雇用别的掌柜,我?必然要再骂他一顿。”
谢赓坐在榻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全都是自己的肺腑之言。李秾那?么聪慧,不会不懂得爱惜身体的道理。
可是李秾只是静静地听着,过了许久,突然抬起头来问他一句:“谢将军,假如赵君刃娶了长?公主会怎么样?”
谢赓感觉一支小箭“咻”地一声射在他胸口,胸口瞬间?多了一个?窟窿。他压制住自己对她旁枝斜逸的想法?,跟她说了这么多。她心里?却一直想着赵君刃那?个?不负责任的王八蛋,自己的话她全然没有听进去。
赵执娶了皇甫初宜会怎么样?谢赓心里?微惊,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不能细想。赵执如何可能娶皇甫初宜?他们?三人相识为友多年,赵执对李秾的感情,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取代。
“谢将军,若是赵君刃娶了公主,政事堂的局面?是不是要好许多?”
谢赓的脸黑了下?来,“李秾,不能这样想。难道你的感情可以用来交换吗?你对他,就这样?”
他作为后来者?,还在这里?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出现过界的行为。他总在努力压制自己,李秾却居然这么想,怎么不令他愠怒。
“我?并?非故意,若不是……我?怎可能将赵君刃让给她人。”
李秾坐在榻上,像是跟他说,更像喃喃自语。她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李秾,等一下?看过医士,我?送你回云影坊歇息去吧。赵君刃自小习武,随身带着沉渊,即使身在险境,等闲之人谁能奈他如何?你该修养身体,而不是想着去交州。我?若是去交州,我?,我?会阻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