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李秾慌忙将剩下?的一口吞了下?去,“喂,你……”
“既风靡帝京,我便要这样尝尝,总行的吧。”赵执抿抿嘴,“李秾,你脸红什么?这里又没?有人。”
“可这里是书房,你还是出去吧,我要先把账簿看完。”
赵执现在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待在有她的地?方?。于是耍无?赖道:“哦对了,你不是要请我喝酒?观莲节你让我在朱雀桥边等?了你一天,自己没?来不说?,酒呢?今日我归京,总该有酒一贺……”
李秾想起她埋在树下?的几坛酒。“好啊,过?几日我把树下?的酒挖出来,请阿棉炒几个小菜,要不要叫上谢将军?还有……”
赵执眉头一皱,关谢赓什么事?
李秾:“嗯?”
赵执看李秾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小气了,跟谢继业那人争什么气呢?那可是谢继业,犯不着跟他计较。
“你那酒,不是金觞馆掌柜送给的珍品么?不许给别人喝,留着过?几日重阳节登高时喝,还有明年观莲节,总之?不许给别人。”赵执差点?没?加一句,总之?不许给谢继业。
李秾有些莫名其妙,他特意从人家屋顶上翻到自己书房,怎么感觉有点?儿奇怪劲儿,但也说?不上哪里不对。
再仔细打量赵执,他穿着普通士子穿的长袍,通身却有掩饰不住的清贵气质。他去交广月余,动静大?得连京城都知道了,那身清贵却又被血汗和尘土磨砺,将锋芒隐了下?去。去交广的这些日子,他应该很辛苦吧。他是陛下?和钱相的一把刀,背靠政事堂,好似无?往不利,可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担心他能?不能?闯过?那些关卡。
李秾这么一想,心便软了。“赵君刃,我想抱抱你。”
赵执张开臂弯,将李秾紧紧地?揽着。昔日大?将军府覆灭之?后?,他不再有家的感觉了。如?今他觉得,有李秾的地?方?就是他不论远行多久都想要回来的家。突然之?间,赵执想起了一件事。幼年时,赵釴在外领兵,每当归来,他看母亲的眼神……便是万里归家的眼神。幼时的赵执性情冷漠,对那样的眼神全然不懂。
李秾敏锐地?在赵执臂膀上闻到一丝血腥气,便勒令他脱下?外袍。赵执极不情愿地?脱开了。待拉开中衣的领口,才发现他臂膀的伤口正在化脓。
李秾脸黑了。“赵君刃,你不是说这是小伤没事了?若不是谢将军告诉我,你到现在还在隐瞒我。这脓疮要是恶化,你的手臂再拿不动沉渊了!”
李秾自己一时着急,却忘了自己也隐瞒了人家别的事。
“我不瞒你,李秾,这是箭伤,那箭尖还带有倒刺,侵了毒液。医士本来料理得很好,但是你知道的,夏秋季节交广两地都高热不下?,不利于伤口恢复,结痂几次,我手臂稍微使力它有裂开化脓了。”
以赵执的武力,有人能?用箭伤到他,当时的情况必然危急。李秾曾经数次遇险,逃出生天时也被人追杀过。凭赵执手臂上的脓伤,李秾可以想象政事堂受到怎样的仇恨和非议,而赵执是处在漩涡中心的那个人。
“等?会儿你还是从窗户走吧,别让楼中伙计们看到你。”
李秾站在门后?,唤一位伙计帮他取来敷理伤口的药粉,只说?自己要用。
“我刚来你就赶我走。”
李秾冷静下?来:“政事堂正处在风浪之?中,未免被人抓到把柄,你在哪里都不能?久留。我给你料理完伤口,你便回青溪吧,晚些时候再让陈伯给你上一次药。”
赵执感到李秾的冷淡,不满意了。
“我才不回青溪,朝中不知道我今日回来,都以为我还在途中,我猜檀家人肯定在路上要对我动些手脚,可惜他们如?不了愿,等?待他们的是一艘空船。李秾,让皇帝和钱相知道我回京时间跟奏章上讲的不一样,那就是欺君之?罪了。你只有你这里可以去,这样你还要我走吗?”
“你别动。”
待抹好药粉,赵执坐着,伸手抱住李秾腰间。“陈婶走了,她走之?前,可有跟你和陈伯说?过?什么吗?陈婶还是女童时便来到将军府,在赵家侍候几十年,一生辛苦,我无?以为报。”
“陈婶视你如?同己出,奈何疾病无?情天不假年,以后?好好给陈伯养老吧。”
“我今天不能?回青溪,让人知道我回来了。”
“知道了。”
“那你还赶我走吗?”
“行了,我不赶你了。”
“那还差不多。”
李秾轻轻拥住赵执,想起陈婶在病榻前跟她说?的话,希望她以后??发生什么都好好陪着他走下?去。
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呢?
如?果有一天她悄悄地?消失了,赵执会不会生气,赵执会不会怪她?赵执若是知道她的病情会怎么样?
不!她宁愿死?,也不想看到赵执哀怨同情她的眼神。多年前初见时,赵执是将军府的公子,而她只是马厩养马的小厮。她觉得跟他之?间有天渊之?别,她走了很久的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弥补上这个鸿沟,她再也不要回去了。
鹿台岭神医的诊断,李秾死?也不想告诉赵执,她宁愿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嘉穗楼李秾的卧房陈设简朴,赵执却是第一次进来。推开窗户能?远眺秦淮河畔的灯火,还能?嗅到湿润的水雾之?气。两人在柔软的被子里纠缠了半夜,赵执没?完没?了地?索要,对手臂上的伤口简直不管不顾了,大?有小别胜新婚的意思。
到最后?李秾累得睁不开眼睛,赵执却还要掌着灯,满足地?看她柔软乌黑的长发扑散在床枕之?间的样子。由于李秾常年着男装,穿女裙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这样柔美妩媚的时刻难得一见,赵执每次看到,都舍不得太快结束。
政事堂纵有天大?的事,有那么一瞬间,赵执真想什么都不管了。最好日日跟在李秾身边,就跟她在这个小小的卧房里厮守。情之?一事,直到现在,赵执才完全懂得了它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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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氏钟山别馆,偏院书房的灯光又一次亮起。为掩人耳目,这次的书房中没?有那么多人。
只有檀自明、檀巽和檀霸。
就在入夜时,有急件从永嘉郡送到京城。
信中说?,失手了,派去的人扑了个空,原本赵执乘坐的福船是一艘空船。
生平第一次,三位檀家人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感觉。赵执若是回京,在满朝大?臣的眼皮底下?,就更难对付了。
第127章 狂风已至
赵执从?交广归来, 震动朝野。
满朝文武在帝京蜷缩日?久,竟少有人知道元庆之前?还被视为蛮荒之地的交广二州如?今海运已繁荣至此。元骥在大殿上打开随行画师画的一幅广州港图画,图中停泊船只与出入货殖何止千万。
赵执此行带着圣旨, 因此明面上没有遇到过多阻力。滨海监设立不过半个月, 第一批从?两州收上来的商税已在昨日?运抵京师, 充入几近枯竭的国库。大殿之上,户部祖亮把数目一报, 很?多人这才知道, 这些年两州地方官府拿到了多少好处,而中央帝京一无所知。
皇甫震霆下旨, 以贪墨之罪当即罢免交广两州数郡大小官员, 派檀霸亲去二州, 将涉案人等押赴京师问审。
赵执站在文官队列中, 一听派的是檀霸, 立即就要说话, 被檀漱徽用一个眼神?止住。檀霸南下十有八九徇私, 但拿下二州大小官员已是过激, 让他去也?好。
朝廷派出的轻骑兵从?北地归来, 探得北方实情,北地三州已尽落入拓跋虎文手中, 并且切断所有水陆交通, 使之与大晛隔绝,此事已成定局。如?今朝中最令人忧心?的事又多了一件。大晛有战力的队伍只剩一支长熇军, 现?驻扎在长江北岸, 若是让长熇军北上守边, 所耗军费从?哪里拿出来?
皇甫震霆艰难地抛出这个问题,看下面群臣议论纷纷, 议了许久,声音如?蝇聒入耳,一瞬间气血上涌,胸口突然剧烈地起伏起来。
身边的内侍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议事的群臣暂时没注意到他的变化。从?被擒上覆舟山那回到现?在,他的气厥之症只要一受刺激,就会发?作,今年是越来越频繁了。皇甫震霆借内侍的手稳住身子,勉力端坐。
人群中的赵执这个时候出列,提出重整津税司。
津税司三个字一出,不远处的檀自明眼皮剧烈地跳了一下。吹了那么久的风,这个赵执终于将这件事情提出来了。津税司里利益杂糅,谁都不敢轻易碰,就是御座上的那位,处理方式也?只能是从?中分走一杯羹。檀自明想,在大殿上提出来,赵执此人真是豁出去不要命了。
群臣静了片刻,有御史上前?列出理由说津税司重整不妥,争论了一阵,没想到皇甫震霆看了殿中片刻,最后居然应允了。大殿上有人想,皇帝陛下这是要自割自己的大腿肉么?君心?难测,天晓得他在想什么。
文武百僚各怀心?事,早朝结束。
秋色宜人,李秾往金觞馆送完粮米,照例让伙计先驾车回去,自己带着张功到街上走走。她?观察许久,将两位能力出众的伙计提拔成代?掌柜,让他们分别主理云影坊和嘉穗楼日?常事务,自己做背后掌舵之人。这样一来,李秾清闲了不少,倒是喜欢做去酒坊送米这样的小事。
正?路过一个茶摊时,突然听到路边一群士子模样的人在议论朝事。因摊主忙于生意也?顾不上他们,一群人在茶摊各抒己见倒是也?不怕忌讳。李秾路过,无意中听到有人提了一声政事堂赵执,便装作休闲吃茶的样子,要了一碗紫苏饮在不远处坐了下来。
“今岁四?月八浴佛节过后,宫中减少对京师各大皇家?寺院的供奉,有的减半,最近这段时日?,有的干脆没了。太?后娘娘笃信沙门,听说,她?为了这件事跟皇帝陛下闹了矛盾,母子关系差点坏了。”
“城内外皇家?寺院共有十几所,难道宫中竟会出不起供奉?我不信。”
“怎么不信,我兄长在……这几年大晛四?境天灾人祸不断,国库和内帑都已经耗光了。前?年又打了扶南,哪来的钱?”
“所以陛下才批准设立政事堂?”
“政事堂不是陛下和钱相听信赵执的谗言而设的吗?政事堂不过才设立半年,赵执在朝中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我听说某兄家?五叔在津税司本也?没犯什么错,莫名其妙被罢了官,气愤成疾如?今已是卧床不起了。津税司里大换血,进了好一批毫无家?世的底层吏员,这些人什么都不懂,迟早要闹出乱子来。就这么半年,谁都没捞到好处。就是赵执,从?大理寺擢升二品,直接进入中枢。就他一个人得了好处!”
“赵执不是元庆末年起兵造反的赵釴的侄子吗?反贼的子侄辈为什么还能重入朝堂?”
“他并非赵釴的侄子,此人是赵釴的亲子,此事在绍元初年就已坐实。赵铿死?后,赵釴和嫂嫂私通,生下赵执,对外声称是遗腹子。叔嫂私通的事京中早已传遍,只是如?今他身居高位,无人敢再说罢了。我看此人不伦不类,根本没有资格进入中枢。朝廷有一个尚书台就够了,何需政事堂!”
李秾听他们说得越来越离谱,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众人。看服色,应是弗用学馆的学子。
李秾正想转过去和众人争辩一下政事堂的所为。
“诸位,请慎言。”坐在外侧一位身材微胖的年青士子发言了。“我等士人皆希望未来能入朝堂,在街市茶摊之中议论政事,只要不惹得路人注意本也无可厚非。但请各位记住我学馆中的训导,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如此在背后议论他人私事,将赵氏身世拿在此公开贬抑,恐不是君子所为。”
他这话一说,众人倒是不好再讨论赵执的身世。
有人埋怨道:“赵执以年少而入中枢,才疏德薄却骤然身居高位,行事跋扈以致内外怨谤,你还帮他说话?”
微胖士子正?待说话,李秾已经转过身去,先是装作好奇的样子向说话的人致意,然后直视对方问道:“这位兄长,你说赵执才疏德薄,但不知有何凭证?据我所知,此人被陛下赏识重入朝堂,乃是因为他发?现?北滦细作意图破坏王秦淮莲塘,因为他的举告,两岸百姓才得以幸免于人祸。”
“你是谁?也?是朝中大人的家?属?”
李秾勉强抬手行个礼:“在下是京中无名之辈,偶然路过茶摊,无意中听到诸位在议论朝事,心?中有惑,便忍不住向诸位请教。”
众人看李秾穿着寻常衣衫,身后只跟着一个张功,不像是官府的人,便也?不忌讳她?,一言一语又谈论起来。
“赵执身世不明,赵氏又涉及谋反,此人首先就来路不正?,这样的人怎能留在朝堂。”
李秾:“元庆最后一年,当时的皇帝陛下亲自给赵釴定的罪乃是大不敬之罪。系赵釴私自带兵北上,在猿愁涧大败北滦军,不知各位口中的谋反从?何而来?”
茶摊上还是年轻士子居多,谋反的事都是听京中传说,元庆年间定罪的圣旨没几个清楚的。李秾这么一说,众人只看着李秾,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
“我看各位中的有些人,以出身而定品行,听流言而以为真,这才是真正?的心?胸狭隘、才疏德薄。”
有几个人激动地站起来,“你凭什么这么说?看你的样子不过一届布衣,想来亲族之中也?无人在朝中,你懂什么?”
李秾气血上涌,毫不让阵。“我倒要问问你们懂什么?大晛开国至今已有百年,国政如?同大厦,时日?久远,门户必然已趋腐坏僵化,若不翻修更换,岂不是要坐等广厦倾倒?交广二州海贸繁荣甲于天下,户部却承袭旧制,不向船只货殖吨税,却将赋税强行加于本就占少数的农户。放任两州地方官府控制各大港口,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而朝中库帑空虚,民生政务举步维艰。我问你们,这是哪门子好事?如?此下去,别说京中寺院供奉被减,不久之后,就是各位栖身的学馆也?必将资费断绝!等到殃及自身,你才知道今日?话语之浅薄无知!”
一个白衣士子对李秾怒目而视:“真是好大的口气!你出自何门何氏?”
李秾针锋相对:“为何不答我的话却问出身,难道是阁下除了家?世便别无所长吗?你倒是说一说,在这样的局面下,政事堂南下交广,所作所为是谋取私利还是为朝堂破旧开新?”
“笑话,你既不敢说自己出自何门何氏,怎的能将朝政大事知道得这么清楚?赵执设立滨海监,三位监卿都是其亲信,从?此以后只唯他一人之命是从?!如?此举动怎能服众!这不是扶植亲信,结交党羽是什么?交广二州数百官员因他一言而获罪下狱,剩下的全是他自己人,不是他一人得了好处是什么?”
李秾看着这些士子,不知赵执为何成了他们口中结党营私、利欲熏心?的贪权之人。这些自小长在温室荣华之内,只在帝京之中听风就是雨的人,但凡他们真正?站到朝中不为家?族利益而为大晛长治久安做过一点实事,都断断说不出这样无端诋毁的话。
他们既然是弗用学馆的士子,当不至于昏聩无知。李秾站起身来,丝毫不相让继续和众人辩论。
辩到最后,李秾悲哀地发?现?。不是这些年轻的士子对赵执怀有什么深仇大恨,而是这每一张面孔背后,都是朝堂中受到波及的一位朝臣,而朝臣背后,又牵动着数不清人的利害。大晛这艘大船,各处部件之间已经形成了它惯有的运作方式。政事堂横空生变,必然牵动筋骨,引起阵痛,令人生厌。
李秾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谢赓对她?说的那句话,陛下和钱相为什么选定赵执,因为他来往无牵挂,是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最适合做这件事。
辩到最后,李秾艰难地看着茶摊上愤慨陈词几近狰狞的面孔。
她?突然感到难过。
这些人身后是势力庞大的世家?贵族,而赵执身后,只有她?一个人。
第128章 谈起风雷
小小茶摊毫不起眼, 却没想到招来一群唇枪舌战的人,说?话这么?大胆出身肯定不简单。摊主默默煮着茶,只当没听到众人的争论。
李秾和人辨到最后, 看着众人拂袖而去, 气愤之外又?有茫然。口?舌之争到了最后大多是在表明立场发泄情绪, 她又?何必……可那是赵君刃啊,那个人是即使所有人都与他?对立, 仍然不想为自己多说?一句话的人。而茶摊上的众位, 是弗用学馆的学子,未来朝廷的新鲜血液。
李秾回?到云影坊后院, 从架子上一堆简牍中找出以前读过的史?书, 翻到讲变法的篇章, 埋头读起来。
读罢又?掩卷想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