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他已经有探子确知靖安军五万人在此处,这就是赵釴的主力无疑。
天空依然万里无云,多年带兵的直觉让骑在马上的覃骕无端生出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昨日派去梁州城的探子还没有送回消息,覃骕令大军停下修整,重新往西北派了探子。
午后,天气开始转阴,有一名灰头土脸的斥候骑马从小道上飞奔而来,带来了一个令覃骕异常吃惊的消息,赵釴的五万主力围住梁州城池开始强攻,守城将领传出军情紧急信号。
覃骕有些慌张:“赵釴的主力怎么会在梁州城?那我们正在追击的这几万兵力是哪里来的?”
那斥候也无力回答,他只负责把自己探知到的消息传递回来,他日夜疾驰,已经两日夜没有合眼,覃骕让他详诉了一遍军情,便挥手让他离开了。
覃骕下令加快行军,追上正在迂回行军的靖安军,以多数的兵力将之歼灭。
可情势十分不妙,傍晚时分,军中派出去的第二、三批斥候终于回到营中,带回的消息直接打消了覃骕急行军的念头。
在橐县延缓起伏的山地间和北滦军迂回的并不是赵釴的部队!只有外围的小股是赵釴的靖安军,五万部队实际上是来自梁州西面的雍州军。梁州城池被赵釴主力强攻拿下,留守的将领已经殉国了。至于雍州军是什么时候加入梁州战场的,不得而知。
领军多年,覃骕听到接连而来的消息,感到后背密匝匝地出了一层汗。
拿下梁州后,他确实在军中生了一场病,以至于引起了大晛国内的种种猜疑。但他也恰巧利用这个时间,秘密巩固了梁州西南面的峻县。相对于建在中部的梁州城池,峻县才是守卫梁州的第一道防卫。
他能设想到赵釴猜到他主力不在梁州城中的战略,但没有设想过赵釴能和西面的雍州军合作。雍州如今依然是大晛的尘土,臣服于朝廷,不可能连雍州军也起来造反了。
覃骕在帐中召开会议,下令部队放弃雍州军,立刻回守峻县大营。
赵釴这一次北上,到此时终于彻底激起他的斗志。
梁州城恢复生机之相是他大半年以来的刻意为之,赵釴就算此时得了,得到的也是一座空壳子,城中的粮草器械早已尽数转移到峻县大本营。
他依靠峻县大本营,面对赵釴的靖安军仍然可以保持优势。
太初宫重华殿。
朝会的时间已比往日多了两个时辰,但殿中元庆帝和群臣都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出使东海与白济新罗两国交涉和南下交州海岸查商船的人选已经定好。现在就是北上梁州剿灭叛贼赵釴的主帅人选仍然没有定。
有人提议赵釴不可小觑,此次讨伐须由一位皇室宗亲或者皇子坐镇,得到群臣的附议。赵釴虽然隐退多年,但那毕竟是曾经的杀神。
此提议一得到元庆帝的许可,太子皇甫承畴和六皇子皇甫仲霆皆跪在殿中自请领兵。
元庆帝却没有允准二人。
“太子,不日就是南海占婆国国主率群臣抵达我建康城朝见的日子,你须代朕在京中招待占婆国主。至于仲霆,你虽勇气可嘉,但尚未有过领兵上战场的经验,或不能担此重任。”
这时左都御史上前道:“陛下,若是要论领兵上战场的经验,臣倒是有一个人选,祯王殿下。祯王殿下元庆二十七年间曾领军东海,后又为陛下镇守边疆长达一载有余。虽然只是作为随行副将,但领兵经验不输于军中将领。”
一直站在诸王队伍中沉默无言的祯王皇甫兆玉不得不出列,也跪在殿中,向元庆帝说道:“儿臣多谢都御史大人信任,儿臣才虽平庸,但值此用人之际,愿全力以赴为父皇分忧,儿臣请往梁州,代父皇平定赵釴之叛。”
元庆帝和群臣商议之下,确实觉得祯王是最合适随军出征的皇子人选。当即赐上尚方宝剑和虎符,命犒赏三军,即日领十万兵马开拔梁州平叛。
长熇军是大晛战斗力最强的一支劲旅,大营就设在建康往北二百里的山原地带,有守卫京师之职。
兵部尚书付鼎将留存兵部的虎符交给主将王宗仕和祯王殿下,在大营中目送十万长熇军浩浩荡荡开拔而去,一时心情竟有些微妙的复杂。
他是元庆朝的老臣了,长熇军打下江山旗号初立的时候,他已在朝中。赵釴做了十年的长熇军主帅,没想到多年过去,长熇军再次被调动北上,居然是去剿灭他。
付鼎望着那远远而去迎风飘起的大纛,令自己收回眺望的目光。赵釴手下只有杂兵五万,而祯王手中的尚方宝剑专斩逆臣,赵釴到底能在梁州雄踞多久。
梁州城中,靖安军的大纛同样在北风中飘扬。
元骥在北部诸州招募的三万青壮正在加紧整顿训练,梁州城却每天仍有流民来投奔。元骥想起他出发去募兵时赵釴说的话,乱世之中,吃饭大过朝廷,再卑微的小民都会明白谁能给他们活路。
赵釴修书一封派人前去答谢雍州刺史,光是答谢当然不够,他也附上了之前许诺过他的东西。
主帅帐中于今早得到消息,朝廷四皇子和大将王宗仕已领十万长熇军,星夜疾驰往梁州平叛。同时也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北滦国主因梁州局势变化,已释放囚禁在四方馆中大半年的赵执等使臣。
此行北上的一个目的已经达到。只要被放出那囚馆,他可以肯定没人能轻易制住那孩子。
元骥登上城楼,看到赵釴正独自站在夕阳中。
“将军,可是有什么疑虑?”
“我并未有什么疑虑。”赵釴缓缓答道:“我既已决定违逆朝廷,成功迫使北滦放出阿执,那便再无顾虑。如今朝廷视我为叛贼,也是我此行该有的下场,但不足以让我一昧顾惜性命。”
“将军还准备做什么?”
“既然靖安军旗号已立,那就把北滦军赶出我大晛,还梁州一个安宁。那时即使被宝剑拦腰斩断,我又有何憾。”
元骥心潮一荡,跪在他身侧。“属下愿为前锋,攻打峻县北滦大营!”
“元骥,你的忠心我早已知晓。只是如今我又更重要的任务交付于你,万一日后我身死……”
元骥抬起头,“将军请吩咐。”
“你一定要留下性命,替我前往交州,把阿执的母亲送到南海,并照顾她在南海生活。”
元骥心中猜到了,赵釴唯一的后顾之忧就是慕容氏。
“是,我听将军的。”
“起来吧。”赵釴并没有犹豫,“着急百夫长以上将领,半刻钟后在我帐中集合。”
“是。”
覃骕弃梁州城池,在峻县选址安营时,就已经勘察好了此处的地形地势。梁州城西南面的峻县不仅离大晛其他洲土更近,而且南有峻河补给,背靠高山,是天然的易守难攻之地,任何人想拿下这里都不容易,何况他有六万驻军。
大晛朝中如今的形势很是有意思。十万长熇军北上,竟是拿着尚方宝剑来斩杀赵釴的,至于收复梁州,在那位陛下看来根本没有处理逆臣重要。但,他也不得不防。
十一月的梁州地界已入寒冬,草结冰霜,人烟稀少。
十万长熇大军到达陵山,渡橐河时,修整了两日。主将王宗仕请示祯王皇甫兆玉,让他下令即刻北上包围梁州城时,皇甫兆玉却做了一个令他震惊的决定,大军转道西南,包围峻县北滦大营。
王宗仕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祯王殿下,您,您这是要做什么?”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大军转道西南。包围峻县北滦大营,斩杀覃骕,赶走北滦敌寇。”
王宗仕差点跌倒在案前。
“祯王殿下,您这是抗旨。”
第014章 猿愁涧渡
入冬之前,靖安军主帅的帐中有过几次集议,也爆发过激烈的争论。
这支以老牌荆州军和新招募的流民组成的队伍,如今被朝廷视为反贼。
跟随赵釴北上的几位将领均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对如今的形势却产生了分歧。有人认为现在应加固梁州城城防,以逸待劳集中等待朝廷十万大军。也有人赞同主帅赵釴话,在朝廷派军来之前拿下峻县,赶走覃骕。
赵釴用自己在军中多年的威信作了最后的决定,靖安军全力攻打峻县。
对峻县的强攻已进行了数日,可情势相当不容乐观。冬日结冰,山险路滑,覃骕占据有利地形,以高枕无忧之态,无视靖安军的挑衅。靖安峻先头部队好不容易爬上峻县陡峭的山地,数次都被以逸待劳的北滦军打退。
赵釴连夜下令让军中工匠赶制一种用于攀爬陡坡的刃履,同时建起数架巨大的投石机。
冬月底最后一天,梁州西南面的峻县上空飘起浑浊的小雪,褐色的雪粒子将一望无尽的山原笼罩住,地面仿佛给冻住,坚硬无比,人马呵气成冰。
靖安军从卯时开始攻城,箭矢、弹石雨点般向峻县城中投去,从吐谷浑运来的酥油燃起,化开山路上的艰冰,熊熊燃起的火好像要将浑浊的低空烧成红色。
饶是如此,攻势推进得还是异常艰难。
赵釴骑一匹青骢马,率领前锋部队厮杀,试图撕开北滦军坚固的防守。外界传言他隐退多年,使得人们几乎忘了这是一个正在盛年的杀伐之人。
西面攻城的山坡被撕开一个口子,双方陷入混战之际,南边的半空中隐隐传来数声北滦军集合的号角。
半刻钟之后,城墙上增援的北滦守军明显减少。
激战的靖安军士气一振!峻县南边有麻烦了!有人采用渡河的方式,从南面开始攻城,这支南面来的队伍,显然不是靖安军的部署。
混战持续到午时,浑浊的雪粒子变成了大雪,一个时辰之内就铺了满地,又被滚着热气的人血烫开很多口子,从高处远远看去像是斑驳的布料。
覃骕站在大营西北处的一座高台,远远看着满山的厮杀。是时候了,他向身边的亲卫比了一个手势。
北滦独特的号角声穿过厚重的雪片,在半空中响起。这是撤军的信号。大军北撤!
听到信号的北滦士兵不再恋战,快速奔向西北整队集结。西南两边攻城的大军还未度过半刻钟的反应时间,西北山地上已集结了数万黑压压的北滦黑甲,已经开始有序地向西北撤去。
被打散之后能够迅速集结,虽然落败,但井然撤退的队形显示了覃骕平日的治军之能。
但是,北撤的敌军在此时对靖安军和南边的长熇军来说却算不得什么好事。
如此看来覃骕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坚守营地,北撤是他计划中的事情。攻城得到的大概也是一座搬空的峻县县城。
赵釴纵马跃上一处高地,接过亲兵手中的远窥镜。之后果断地下令:“靖安军迅速整队,往西北追敌!务必全歼北滦军!”
此时南面的山坡,王宗仕所率领的三万长熇先锋却没有多少力气继续追击了。这三万军士从橐河往西南急行军,一日夜之间奔到峻县,凌晨开始攻城,此时已经力衰。
王宗仕看着往西北快速蜿蜒而去,不知会在哪里短兵相接的两支大军,下令长熇先锋军进入峻县,安营修整。这正符合了他的计划,他此行领的命是剿灭赵釴叛军,将赵釴的人头带回建康城去复命,而不是对付覃骕。
此时赵釴追敌而去,后方空虚,正是天赐的良机。
王宗仕写了一封短信,叫来亲兵,让他立刻赶往橐河将信送到祯王殿下手中。祯王殿下手里有七万兵力,趁赵釴无力回防,拿下此时几乎没有守卫的梁州城轻而易举。
覃骕骑的是一匹千里神骏,因此在奔跑着北撤的大军中走得比较从容。
天虽然下着雪,通往北边的路也变得湿滑。但部队行过一处险峻的山口后,前面的路变得平缓,方便了许多。
一个跟了他多年的副将掉马回过头,似有些不甘地看了那险峻的山口一眼。行过这个山口,那就意味着他们放弃了梁州。
“覃将军,恕属下多嘴,您为何在此时让大军撤退?可是朝中来的军令信上说了什么吗?”
“确实如此。”
覃骕五日前接到一封信,他没有给麾下的副将们看过。
“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副将不解。
“你真的以为我北滦七万兵力就能吞下大晛的梁州城吗?”
“将军,可是我们已经占据了梁州城大半年之久。如今大晛国力衰微,朝中人心不齐,我军以梁州为据,站稳脚跟,再伺机南下,不愁没有机会。”
覃骕纵马在前,“不,受死的骆驼比马大,硬吞下去也是要吐出来的,这一点陛下和太子殿下都看得清楚。”
“将军,我们就这么走了吗?哪怕以梁州城为筹码,可以和大晛进行谈判,每年要他们岁贡万两黄金,万匹丝绸。”
听他这么一说,覃骕也有些心动。“大晛虽然近些年羸弱,但江左之地,确实甲天下之富。”
“那为何?”
“即使是两国谈判,我北滦也不占上风。你想得太简单了,大晛只是人心不齐,并不是任人鱼肉。今早从南面攻城的部队,是朝廷派来平叛的长熇军。十万长熇军,六万赵釴的靖安军,我们只有北撤才能保存众多兄弟的性命。”
他又说,“你也不也要着急,此次攻占梁州,我军已经成果丰硕了。至少知道了大晛国内不不是铁板一块,梁州边疆防卫形同虚设,我军占据梁州大半年,建康城中都没有议定主帅人选,可见大晛皇甫及对这位赵将军的猜忌比咱们殿下设想的还要严重得多,他本人也比我们想的昏聩得多。如今摸清了大晛底细,假以时日,待到殿下新主登基,必定大举南下,饮马秦淮,将那南方千里沃野收为我北滦国土。”
副将听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胸腔也剧烈跳动起来,仿佛真的看到了以后北滦士兵饮马秦淮的场景。但他还是有一个疑虑:“可,朝廷不是派这位六皇子来剿灭赵釴吗?他怎么还帮赵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