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郎中,先照我的方子开一副药,再随我去看产妇。要快!”
李秾将方子背出来?,那郎中听着听着疑惑起来?,“到底是给谁看病?你这方子不是给生产之人服的,其中有两味药性刚猛,恐……”
李秾打断他:“这药是我服的。”
那郎中抬头看,李秾浑身汗湿,面如金纸,撑在门框上摇摇欲倒。不再多言,赶紧按她说的抓好?药,扶着她匆匆赶到产婆处去看产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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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秾是被头顶的银针扎醒的,她醒来?时,只记得自?己用产婆的灶房兼了药,撑着全部喝下去,然后就人事不知了。
一位女子大胆地上来?握住她的手,“恩人,没想到救了我们的人真是个女子。”
李秾才发现自?己用布巾束着的头发已全部散开,想来?是郎中交代她们帮她解开头发以便扎针。
“是呀是呀,昨日听声音像是女子,着装却全然不是。”
李秾淡淡地笑笑:“我确实是女子。”
郎中给她把脉,又细细地看舌苔眼白,最后皱着眉欲言又止:“姑娘,你这病……”
李秾平静看着他:“我已知晓我所患之症,大夫,你照着我背的方子抓药就好?,此处不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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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妇昏睡到傍晚时分,终于醒了过?来?。
李秾支付了产婆的费用,带着大家回到客栈。李秾将路费分给她们,嘱咐她们各自?去找家人。
几个女子都六神无主地看着李秾,她们若不是被山贼掳去,和家人失散,这辈子也没走?出过?家乡。接过?李秾送的路费,该要走?,几位女子却都担忧地站在原地,不敢走?出脚店的门。看到李秾生病,却又不好?意思?再恳求她。
李秾朝她们苦笑,“我,若是可以,我也想帮大家回家,不过?我也是自?身难保了。”
“有几个保护自?己的办法。将你们身上衣裙当掉,换成男装,着男装上路。还有到杂物铺去买一把刀带在身上,遇到歹人先冷静下来?再想办法。要白天赶路,尽量走?官道,选人多的地方走?,还有,你们可以结伴而行。此处叫作羊场镇,往北七十余里可以到县城,到了县城就有县衙。若是有山贼,日后你们可以到县衙报官。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你们……”
李秾有些歉意的目光反而叫人不好?意思?,几位女子犹豫片刻,终于下了决心,拜别李秾,出了脚店。
剩下那半大的小姑娘泪眼汪汪地看着李秾,几乎要哭出来?,李秾无奈地安慰她:“我陪你等你母亲能起身再走?,你别哭。”
小姑娘从衣袖里往外掏,掏出个皱巴巴的荷包递给李秾。“姐姐,这些是我和娘剩下的钱。”
李秾忍不住问?她:“你爹爹呢?怎么让你娘大着肚子带着你在外面?”
小姑娘本来?极力在忍,这时忍不住一声哭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只能等她娘亲好?一点再问?。
夜里,床榻上的母女俩都睡着过?去,发出轻微的鼾声。躺在门边地铺上的李秾却睡不着。
她卷了被单,轻轻带上房门,爬上屋顶。屋顶是一轮满月,李秾看着月亮推算,今日是十六了。
这几日颠沛奔波,此时平静下来?,李秾才开始反复回想她用弩机射杀山贼时的场景,还有将匕首抽出又插入对?方腰间……那竟然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用利刃杀人。她心里万分害怕,但因为?还有别的女子,她必须冷静果断,才能得救。
李秾强行将脑子里可怕的感觉压下去,只专心看头顶洁白的月亮。
明明如月,让李秾想起京城那屈死?的二十多位伙计,想起赵执。从前李秾不懂心痛这两个字的具体含义,她在山口看赵执背影的最后一眼,她才知道当人心沉到底,人的心房是真的会?痛的。
她一腔孤勇,她却也是个逃兵。她离开之后,再没有人会?去京城府衙关心凶手找到了没。赵执再也找不到她,他肯定恨死?她了……
此时想起赵执,仿佛昨日才与他相识,又仿佛,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姐姐,姐姐!”
李秾听到小姑娘在楼下的房门前叫自?己。
那姑娘爬到楼顶,问?李秾怎么不睡,然后在李秾身边默默地坐下。
李秾再问?她,她怯生生地说自?己起来?如厕。
李秾猜想应该是她的母亲让她来?的。母亲重病,姑娘不谙世?事,这母女俩唯一的希望都在李秾身上。
这里大晛的郴州地界,虽然没有战乱,可天灾人祸,对?这样?一对?孱弱的母女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她们沦落至此,定也有万般无奈吧。
李秾希望妇人尽快好?起来?,她便辞别她们,继续西?行去蹉峨山。可每日满满的汤药喂下去,她却一天比一天虚弱,那一晚的难产,像是把她身体的底子掏空了。看到她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总用歉疚和感激的眼神看着李秾。李秾只能时时宽慰她,好?生保重身体,以后孩子还可以有。
第六天的午后,李秾在屋顶看夕阳。下来?时,看到母女俩穿戴整齐,跪在房门前。看她过?来?,远远地便朝她磕头。
李秾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她们在这里跪了多久,夫人的身体还不能下地的。
她慌忙上去要扶起母女俩,却扶不起来?。
妇人明明是病人,她那苍白细瘦的手却生出一股劲,让她拽住李秾的手紧紧地跪在地上。
“夫人,这是……”
“妹子,”妇人一开口,眼泪汹涌无声地淌下来?,“我和小女,叩谢你的救命之恩。我自?知时日无多了,想求你,求你一件事。”
她轻轻按身边女孩的头,那女孩便流着泪,朝李秾磕头。
“不不,不用这样?,夫人,快起来?说。”
“我死?之后,我想求求你,将我这女孩送到骕化城秦氏磨坊。她只有十岁,死?了娘亲,若是就这样?孤身一人,她,她不知会?遭到什?么。妹子,我求求你……”
李秾想将她们扶起来?,那母女俩跪在地上看着李秾,眼神里全是哀求。若不是走?投无路,她们不至于会?走?到这一步。李秾只要转过?头,便能击破她们的希望。
面对?两双流着泪相求的眼睛,李秾实在不忍心说出自?己也即将时日无多了。
“夫人,你不会?有事的,你还不能下地,你们先起来?。”
“妹子,我求你,答应我这临死?时唯一的心愿。”
“夫人,骕化城秦氏磨坊在哪里?”
“在梁州,在梁州,秦氏磨坊是这孩子的外祖家。”
李秾隐约记了起来?,梁州似乎是有个骕化城。
“夫人竟也是梁州人……”李秾不忍再叫她们相跪,“夫人,你快请起吧,我答应你,送这孩子去梁州。只是,你要先养病……”
“谢谢,谢谢。”那妇人瞬间喜极而泣,眼神好?似恢复了神采。
就在当晚,李秾和女孩守到半夜。脚店伙计已入睡,李秾想去灶房打点热水。正在灶房生火,只听到女孩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她手中的柴禾“啪”地掉在地上,那女孩的母亲,走?了。
打理好?后事,那十岁的女孩仿佛一夜之间流干了所有的泪。牵着李秾的手,静静地望着路上的人发呆。
梁州骕化城离此地有万里之遥,就是不眠不休地赶路,也不知几时能够赶到。
李秾将毛驴换成马匹,带着女孩离开羊场镇,转道西?北。
北风渐起,天气?一天天转凉。李秾给两人穿上厚棉袍,每日天不亮时就赶路,直到夜晚方才歇息。
李秾将一幅舆图交给女孩,教给她认此去骕化城的大路。
“如果我不在了,你就要自?己去。”
女孩子并不知道李秾说的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李秾偶有病痛昏睡,醒来?时,都能看到那女孩在旁边生火煎药,拧了手帕细细地给她擦手。这孩子叫她想起阿棉。
李秾跟她说话:“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没跟你说吧,我跟你娘是半个乡亲,我们都是梁州人呢。我送你去你外祖家,我也刚好?回家乡看看。”
这也算是一种?难言的缘分吧。
第144章 天涯咫尺
两万大晛军凯旋, 随行的还?有天?竺萨黎王派来的使者,使者在大殿递上国?书,国?书中写好了与大晛皇帝约定的事?情。这是自绍元以来大晛的一件盛事?, 群臣无不欢欣祝贺。奇怪的是, 此次带兵立功的赵执却没有来上朝。众人只从巡防营那里听了一点消息, 赵执突然身患恶疾,不能视事?, 因此缺席。
靳三一到建康就去找了元骥, 奈何两人在朝中并无人脉,费了好大的力都没有查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执到底被带到了何处。
安排完接待使臣的事?务, 钱漱徽回府, 让管家立刻去送口信, 口信中只有一个内容, 就是询问赵执的下落。等到深夜, 管家带来了回信。送信的人是钱漱徽在宫中的人脉, 这人脉离皇帝陛下身边很?近, 知道得也多。回信中说, 赵大人被怀疑勾结北滦,已被秘密关押到东掖门?监牢的内室。
钱漱徽捏住那回信暗暗吃惊, 近来在京中的传言他早就注意到了, 他正想着奏禀陛下交给巡防营或者大理寺去查探,没想到陛下自己已经在查了, 更没想到被查出来的人会是赵执。怎会如此?
钱漱徽凭借自己对?赵执的了解, 这个传言里的北滦奸细绝无可?能是他。他随即想到, 目前陛下并未把?这件事?公开,可?见陛下也有疑虑。
可?就在第二天?, 宫里突然传出消息,巡防营在钟山隐溪寺的一间静室里搜出了半块玉佩,为北滦皇室所?有。那间静室,正是赵执修行的母亲慕容氏所?居。
皇甫震霆在重华殿上摔了杯子?,当?即决定把?案子?公开,将赵执交给三司会审。满朝震动?,原来赵执不是身患恶疾,竟是卷进了这么个惊天?大案。
钱漱徽下朝后?,管家送来一封手书。钱漱徽一眼?认出,那时?赵执匆匆写就的字,没有落款,简短几句话剖白心迹,只写了他绝无可?能沟通敌寇。
深夜,管家起来给钱漱徽煮茶,发现钱漱徽还?坐在书案前,看着桌上的卷宗冥思苦想。
“钱相,夜深了,您该睡了,当?心身体。”
钱漱徽抬头看了一眼?老管家,“钱泽,你可?知道我在想什么事??”
钱泽跟了他四十多年,钱漱徽所?想对?他来说并不难猜。“您是在想,如何救出赵执。”
钱漱徽无言地?点点头。
有些话在涌到喉头,钱泽思虑再三,还?是说了出来。“郎主,您已向陛下呈了致仕的折子?,若非陛下苦留,此时?业已回原籍养老。陛下留您在京城多呆半年,还?有三个月便要离京。此时?您若是介入这内奸案,恐惹得陛下不高兴,失去圣心,日后?就……不如就放心交给三司,赵大人若真有冤,三司还?能查不出来吗?”
钱漱徽盯着桌上的卷宗,长叹一口气,“钱泽,如今的三司已不是元庆初年时?的三司了。我若不介入,我担心,必有冤案。”
钱泽:“郎主,就为了一个晚辈,这……”钱泽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若是因为赵执失了圣心,值得吗?
“我这点看人的眼?光,三朝为相,这么多年,你还?有质疑吗?”
钱泽:“郎主,这个赵执他……”
“老夫觉得,赵执此人,会是大厦将倾之际,唯一能够力挽狂澜之人。”
钱泽一震,“郎主是觉得,大晛朝堂会有危机?”
“纷乱频起,国?力日衰,虎狼环伺……钱泽,这衰颓之势别人可?以蒙昧,你跟我几十年还?看不清吗?再看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了……”
“非为人情,非为私心。放下这枚相印之前,我要保住他。钱泽,备车。”
“郎主要去哪里?”
“我现在进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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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赵执亲近的人都被收监在东掖门?监狱,青溪赵宅中的下人、大理寺中跟了他几年的两位下属、旧属元骥、还?有在隐溪寺修行的慕容氏。
突然接下这个震惊朝野的案子?,三司的长官不敢有一丝怠慢,打起十二分精神,每日提审。赵执兼任尚书左丞到政事?堂办公后?,名义上还?是大理寺的长官。此次三司会审,圣旨让大理寺少卿暂代长官事?务。大理寺少卿看着堂下被审问的昔日长官,一边问话一边忍不住掏手帕擦汗。赵执和慕容氏却十分镇定,还?能有条不紊地?答话。
虽是提审嫌犯,但三司也得了黄保生?传来的口谕,不能苛待赵执家属,那自然只能问询,不能刑讯。三司长官一边审问一边犯难,这毕竟是阴谋叛国?的大案……
赵执下狱,朝野之间群议汹汹,就是还?未入仕的青衫士子?,坐在茶摊上也忍不住要聊上许久。里通外国?的嫌疑,加上此前他巡视交广,整顿两州官场,设立滨海监,削减皇家寺院供奉,又要重整津税令。一时?之间,所?有人才发现,赵执已做了这么多事。每一件,看起来都异常艰难。
更令人津津乐道的是,此人不但在朝中做事?,还?曾两度为帅领兵出征。这个赵执,要真是勾通北滦的奸细,那简直……
对?不在朝堂的士人和民众来说,此事是最好的谈资。京城议论了几天?,各种各样的传言都出来了。
为杜绝越发离谱的传言,朝廷甚至让巡防营沿街驱赶茶摊和酒楼聚众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