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狠戾的阴影从拓跋虎文脸上闪过,拓跋虎文咬着牙,“这个?谢赓阴魂不散,还?是来了。”
第178章 万人吾往
建康城好?似从未有过这样漆黑如墨的夜晚。帝都在人们的记忆中总是灯火煌煌, 每逢没有宵禁的佳节,更是成为通宵燃灯的不夜城。可这些夜晚,随着越多的人逃出城, 通衢街巷之间?越来越黯淡下去。
李秾带着伙计将贵重物品悉数转移到一处隐秘的地窖之中, 将落脚的院子精心布置成为人去院空的样子。
寒冷的冬夜, 竟难得?看到几颗寥落的星子。李秾抬首静静看了片刻,命殿后的张武将入口隐蔽, 随后便低头自石梯走入了地窖之中。
这处地窖入口设在一丛老竹林中, 隐秘而巧妙,非掘地三尺不能察觉。其内部却建得?十?分宽阔, 分为前后两间?, 加起来比城南的禄仓还要大不少。
李秾和?身边的两个女?孩阿棉令容, 护卫张功张武, 以及翟九渊、梁伯, 留在京城的三十?几位伙计, 还有赵执安排在鹤鸣楼的数十?位牙行好?手, 如今都在这处地窖之中起居。
北滦大军盘踞江北, 随时会渡江攻城。今晚, 或许就是帝京城破的前夜,所有人聚集在地窖之中, 其中好?几位都想劝李秾出城。
翟九渊和?梁伯力主李秾离开, 城破之时女?子保全更为艰难,何况李秾如今是掌柜, 是所有人的主心骨。虽然此刻建康府和?巡防营已派人把手四门, 任何人不得?出入, 但混乱之中,鹤鸣楼仍然有出城的办法。
窖壁四周点着灯, 将原本幽暗的空间?照得?十?分清楚。地窖中备好?了许多常用物品,连灯油都充足。
大家各自安置物品的间?隙,李秾独自坐在灯下的长案后,看着案上的笔墨纸砚静静发呆。
翟九渊注意到李秾已在灯下坐了好?久,便走过去问她:“在想什么?”
他以为她在想是否出城的事,不过李秾抬起头来,神色有些疲惫地冲着他一笑:“我?在想,之后要做的事,是不是过于冒险。”
“你还是不听我?和?梁伯的提议么?早些出城,还能避过祸乱。”
“你和?梁伯的话,我?已经想清楚了,过会儿?等大家收拾好?,我?便和?大家说说是否留在城中的事情。”
翟九渊有些无奈地看着李秾,为友人计,他应该力劝她离开,但如今不仅李秾是掌柜,并且,自石方?铜雕扣合在一起那一刻起,在大事上,他必须要听李秾的。
到了此刻,李秾在想的还有另一件事。赵执如今驻军幕府山,虽占地势之利,但三万守卫军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二十?万北滦人。今日建康已发生巨变,此后檀氏尽掌朝中大权。赵执在城外?,既会受人驱使,夹于虎狼之间?,又必定会担忧城中的她。如此两难境地,以她对赵执的熟知,赵执一定会选择冒险进城。
等物品都归置得?差不多,张主事低声将所有人召集到前间?,来听李秾说此后的安排。
李秾站起身来,走到众人前面,先是点到两位伙计的名字。
“庄二,程康。”
“你两人有八旬老母和?襁褓幼子在城外?,今晚张武协助你们出城。其余伙计,都随我?留在城中,此后若是城破,我?定会尽我?所能,力保大家的平安”
被她点名的庄二和?程康一起愣住,不知李秾何时竟能知道他们各自的家小。两人一起走上前说道:“娘子,我?愿与大家一同?留在城中。”
“此事我?已作了决定,你们先到璧县,若是日后璧县也?……”若是日后璧县也?被北滦所占,李秾还没开始想那时会如何,“那时再说吧……你们先到璧县,方?便照顾家中稚子和?老母。”
两人在楼中多年,和?众位伙计情笃,此时心里感激李秾,却也?并不愿自行离开,还要再坚持,李秾抬手止住他们。
“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你们尽可安心出城。一旦城破,随我?留在城中的伙计也?未必都有危险。有我?在,还有翟掌柜和?梁伯,以及城南牙行的众多好?手。不必过虑。”
“是。”
李秾向?来说一不二,庄二和?程康不再多说,向?李秾道了谢,退到一边。
“其余众位,今日起,这处地窖就是我?与大家的安身之所,直到……否极泰来之时,我?担保,除非掘地三尺,不然拓跋大军短期间?绝找不到这里!请大家权且安心。”
翟九渊站在众人之间?,静静看着李秾。
他初识李秾之时,李秾还只是柑栅木场一个病弱的马夫。短短数年过去,如今的李秾,举手投足之间?运筹帷幄,坚毅果?断,早已有了天下第一楼掌柜的风范。翟九渊心里一阵快慰,杜徵识人的眼光无人能及。
李秾看向?灯下的众人。她握有铜雕,她的掌柜之令这些伙计无有不从,但她早已把众人当作亲友,大难来临之际,她还是希望他们对她投以全部的信任。
“赵执赵大人临危受命,自江州沦陷之时起,已拖住北滦大军二十余日。他手下的守卫军如今只剩三万,驻守于幕府山。既承着鹤鸣楼复兴山河之望,这三万守卫军绝不能在此时以卵击石,全部断送。该避一时之锋芒,重整兵马,以待时日。谢侯爷率长熇军来援之时,能与长熇军南北夹击。”
“檀氏之人,有野心而无德能,赵大人一旦率军退去,檀氏统领全城守军抵挡不住北滦人,拓跋氏攻破建康,已成必然之势。”
众人已习惯了李秾对楼中事务的精心安排,都安静地听着。听到李秾说城破已是必然,气氛顿时沉重起来。
“建康百年繁盛,拓跋氏觊觎多年,大军破城之后,必然在城中大肆抢掠。其所贪婪者,无外?乎金银财帛,而鹤鸣楼在那一刻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护住城中典籍图书。”
翟九渊听着,心间?猛地一跳,他知道李秾要楼中众人留在城中做些什么了。
伙计们低声议论了片刻。
“这是我?鹤鸣楼,要为建康城做的,最?重要的事情。”
李秾示意阿棉和?令容打开一幅画在绢布上的建康全城坊巷图,展到灯下。
“各位请看。”李秾右手执笔,用清浅的墨线在图上勾出数点。
“太初宫中必然有重兵把守,暂且不论。其余藏有历代至我?朝重要律令典籍之处有,建在北掖门外?的兰台,太社旁的石渠阁,还有户部衙署。若是宫中进得?去,位于尚书台后方?的架阁库最?是重要……”
朝堂腐朽,满城文武不堪信任,李秾要以一腔孤勇,在城破之际护住图书典籍。天大的兵燹也?终会过去,在帝京重建之际,只有读史明智的有识之士方?才懂得?图书典籍的重要。
翟九渊想,李秾能想到这一层。以她的眼界胸怀,自鹤鸣楼选了赵执为将来之主那一刻,便已经在思虑此事了吧。
他走上前去,从阿棉手中接过绢布,和?个子稍高?的令容一起将之举得?高?了些,方?便地窖中所有人都看到。
年迈的梁伯和?翟九渊偶然交换了一个眼神。梁伯识字不多,但这辈子所经历过的风雨,足以让他理解李秾,知道李秾要做的是一件怎样的事。
在全城大乱是抢下典籍必将万分艰难,所幸这地窖中还有不少赵执所派的高?手。
待所有人都一一熟记京师坊巷图,李秾和?翟九渊将大家分为数队,分领不同?的任务。为什么不从京外?调更多的人?翟九渊大概也?明白了李秾所想,地窖中这些伙计和?好?手最?是熟悉京师路线,若能谋划得?当,用他们就已足够了。
李秾最?后说:“鹤鸣楼既选了未来之主,此举便是作长远打算。四海之财还可以再有,建康城真正的价值,在这些典籍。”
就在那一刻,灯下的李秾眼中有熠熠的光芒。翟九渊只觉得?,李秾以女?子之身,却活得?像仗义救世的侠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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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锦绣,城阙巍峨。
湿润绵软的河风拂来,拓跋虎文挎刀站在鹤鸣楼高?台之上,将建康城数不清的街巷尽收眼底。若不是还有余孽未除,拓跋虎文定然会在此时放声大笑,召来全城的舞姬,在楼间?纵情欢娱三日三夜。不过,那场景也?不会远了。就是再战,建康城也?必归拓跋!
拓跋虎文动?了动?肥大的鼻端,问身后的亲卫:“这是何味道?”
“禀陛下,是随河风传来的香气。不知是哪处河边楼宇调的香,竟这般浓郁。”
拓跋虎文哈哈一笑,真不愧是建康城。城破君亡了,还有这样沁人的香气。也?难怪,大晛人就是沉迷在这些东西上了,将性情骨肉都磨得?疲软了,拿什么来抵御北滦铁骑。
太初宫已被北滦守军所占,拓跋虎文毫不在意弥漫的血腥气,将中军大帐设在了大晛君臣朝会议事的重华殿上。除却太初宫,最?令他在意的,便是这处鹤鸣楼。
这里不像太初宫,宫内有数百个宫女?内侍,跪地请降成了北滦俘虏。鹤鸣楼内陈设依旧,只不过其中的人早不在了。十?年前拓跋虎文南游时,就曾对这楼的来历和?楼中的主人十?分好?奇过。那时道听途说,听来的消息并不令人信服,这反而让他一直记挂到今天。
手下将士抓住几位住在城中的老儒,正从这些人口中审问关于这楼的由来。
拓跋虎文只等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属下便登上高?台来回禀了。
方?才他自一位老儒口中得?知,鹤鸣楼为前朝巨贾所建,传至今日,楼中所拥产业之巨,堪称大晛民间?第?一。此前楼内的主人共有几家,最?大的一家好?似姓杜,据说这位杜掌柜热爱乐理,常在楼中弹琴。
“就这些?”
属下:“那老儒年过七旬,口齿不清,逼迫之下啰啰嗦嗦就说了这些。陛下,关于这楼,另有一则重要消息,此前我?军一直未能得?知。”
“什么消息?”
“这鹤鸣楼现任的掌柜是个女?子,名字叫作李秾。这个李秾,正是赵执的女?人……”
拓跋虎文忍不住讶然:“什么?”
那属下也?感到不可思议,继续禀道:“听人说,不知何故,两人未有成亲之礼,因此至今大晛朝中许多人认定赵执尚未娶妻。不过,赵执为此女?,多年来府中从未有过侍妾。陛下!若是抓住这女?子,赵执即使不俯首请降,也?必叫他痛不欲生,偿陛下右耳处的血肉之仇!”
第179章 铁马金戈
“李秾……这女人姿色如何?是何来?历出身?那老儒可知晓?”
属下答道?:“那老儒所知道?的就是方才那些。她出自何门何姓, 他却?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大晛一向十分看重门第,这女人想必出自高门大户,可不知为?何却?又作了?鹤鸣楼的掌柜。至于姿色……”
那属下顿了?顿, 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赵执这些年在大晛朝堂, 职衔看似只是从二品尚书?左丞, 在尚书?令之下。然而他掌政事?堂,设滨海监, 统神武卫, 实际上文武大权在握。赵执的女人,想必容色倾城。”
拓跋虎文顿时来?了?些兴趣, 北滦上都城中什么女人都有, 独独没?有来?历神秘还掌管着民间巨产的女人。真?要抓住李秾, 待赵执死?之后, 将她虏到上都城中去也不错。
“你确定那老儒说这女人在城中?”
“不确定, 他说数日前?这楼被大晛的巡防营所占, 她方从楼中离开, 那时全城封锁, 多半并未离开。陛下, 属下这就加派人手,全力寻找此女的行踪!”
“一旦发现跟这女人有关的线索, 立刻派人来?报。”
“是。”
属下退开, 拓跋虎文向北望去,迷蒙的天光中, 仿佛看到谢赓带着长熇军已奔袭而至。
拓跋虎文天生神力, 南行多日, 丝毫不知疲倦。此时此刻,一种嗜血的兴奋反而从他的骨血中隐隐冒起。他率大军南行以来?, 所到之处如秋风横扫,赵执退走,如今总算来?了?个稍微像样的对手。不过,谢赓疲于奔命,已是强弩之末。何惧之有!
这天下第一高楼,从前?不管属于谁,以后都只属拓跋氏,连同那个赵执那个姓李的女人!拓跋虎文仰头?大笑,如同虎吼。
“谢赓到哪里了??”
“禀陛下!此时谢赓率麾下大军在江北扎营!”
“好。两?个小皇帝都死?了?,还有皇甫家的一堆宗亲,还有那些来?不及逃走的大晛官员,不愿投降的宫女内侍。谢赓若来?攻城,必定要用弩箭,到时候将这些人拉出来?,当作肉盾,看他谢赓下不下令。”
“是!”
“传我命令,准备迎敌!”拓跋虎文抽出长刀面向北,“我大军既入建康,就是天命予我,断没?有让回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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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春门处,往日齐整巍然的城楼已被大火烧成了?焦黑的土墙,然而城楼还未垮塌,架起弓箭,足够将谢赓的精锐挡在城外?。
谢赓在千里奔袭回京抵达江北时,听军探报来?两?位年幼的陛下相继死?去的噩耗,几乎悲痛欲绝。他来?得太晚,不能救驾,已是大晛千古罪人。如今到了?城下,焦黑的城楼触目惊心,他已不欲多言。
谢赓向身后举手示意,准备云梯弩箭,和拓跋氏决一死?战,抢回建康。
拓跋虎文站在墙头?,看着城外?从北地奔袭而来?的长熇军。据说谢赓和赵执二人交好多年,也不知真?假,不过,两?人都不爱多说话这一点倒是有些相像。
拓跋虎文叫人向城外?喊话。
“谢侯爷,大晛君主已死?,建康城已被我主据有,此乃天命所归!你若此时率军来?降,日后还可在我大滦朝堂有一席之地。你这爵位,皇甫家能给,我主也可以给!不如献上降书?,和我主歃血为?盟,你就此回北地去,日后还为?大滦守新罗!”
“你千里奔袭,三军早已疲惫不堪!又毫无天时地利,根本?不是我大军的对手!”
谢赓听着风声将这些话送入耳朵,骑在马上并未回话。
城楼上的人以为?他在思虑,便也给时间让他想想。对于拓跋虎文来?说,赵执是有血仇之人,赵执必死?,而日后要在南面彻底收拢人心,将大江南北彻底并入大滦国土,谢赓留着还有用。
谢赓向身后低声吩咐:“取弓箭。”
亲兵将弓箭拿来?,谢赓默然拉开铁弓,瞄准前?方。
从前?他在京中领巡防营时,相比刀枪并不算擅长弓箭。这些年驻守北地,每和边境的北滦骑兵死?战周旋,又时时和麾下将士习练,箭术早已今非昔比。
对峙间,风声过耳。
只见城下军中疾速飞出一只铁箭,只听“嘣”的一声,城头?上悬挂的北滦金边虎绣大纛在风中晃了?两?下,随后跌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