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谢赓和赵执率大军南北夹击,李秾站在洞口静静听了?许久,坚定地告诉众人:“谢侯和赵大人不会?让任何人占住建康,拓跋氏必败。”
话虽如此,李秾看似面色平静,语意笃定,胸中却?剧烈地跳动着,怎么也平复不下去,一股难言的不安自胸腔蔓自全身。地窖中看不见天光,但有一尊铜壶滴漏可辨认时辰。自清晨至日晚,地下的时间一点一滴,慢得仿佛过了?百年之久。
李秾坐在灯下,提起案上的笔想写些什么,几番平心静气,却?迟迟不能动笔。
赵执和谢赓与拓跋虎文同在城中激战,再如何占尽地利人和,结果终究难料。数日来?的不安到了?此刻像是虫蚁啃噬,李秾咬牙挣扎了?片刻,把手中的笔重重一搁,随后站了?起来?。
“张功张武,你们两?个,能与我同去外?间看看么?”
李秾没?有下令,用的是请求的语气,这次她也并不十分笃定。此时翟九渊和众多年轻的伙计都出去许久,地窖中说得上话的只有年迈的梁伯。可梁伯一看李秾的神色,便知道?她的担忧和不安已到达极点,这几日只是为?了?安抚大家努力隐而不发。
时已傍晚,头?顶的厮杀交锋之声渐渐小下去,抢护典籍的伙计许久没?有回来?,此时若不能去外?间察看,李秾必会?坐立难安。因此梁伯压住了?自己劝阻李秾的语言,只切切叮嘱她,务必万分谨慎,不能离开张功张武十步之内。
张功张武护着李秾出到地面时,近处百姓早已躲避逃走,周边街巷里民居悄无声息,只隐隐能听到不远处交战厮杀的声音。
这处地窖入口位于青溪东面的野竹林,离宣阳门、御街和朱雀大桥都有很远的距离。天色昏沉,浓雾渐起,城中死?了?太多人,腥浓的煞气扑鼻而来?。
“娘子,南面像是着火了?。”
三人望向御街南面的方向,那是朱雀大桥的位置。此处隐隐看到浓烟冲天而起,火光将低处的云雾照出绮丽的颜色,恍然像是夕阳晚霞。
“像是楼中着火了?。”李秾决然,“走,去朱雀大桥。”
鹤鸣楼就在朱雀大桥不远处。
张功自附近找来?三匹马,和张武左右随着李秾向朱雀大桥飞快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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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执持剑,谢赓用长枪。宽阔的桥面上,两?人再次围住拓跋虎文。脱离马背,地面对战,赵执暗自心惊,此前?他和拓跋虎文曾两?次交手,多年过去,没?想到如今要加上谢赓,才堪与他打平。此人好武弑杀,世间少?有。今日若不让他死?于此地,此后世间将不会?再有安宁。
桥畔,火弹惹起来?的大火蔓延开来?,附近的酒楼一间间惹着,被烧得噼啪作响,片刻之间,已惹着了?最高的鹤鸣楼。未逃走的北滦军士看到火光,知晓了?主上被困桥上的消息,都在此刻赶到桥畔,被两?军的副将率人堵住。数不清的兵将在大火的照耀下再次陷入激战。
虎狼之师兵败如山倒,拓跋虎文的坐骑在跑入乱军之中,被砍为?肉泥,彻底绝了?他逃离建康的后路。赵执和谢赓将出路彻底堵死?,一枪一箭攻势密不透风。
此时的拓跋虎文已露癫狂之状,狂性一发,手中的钢刀力道?更增。他猛地踢向谢赓,将谢赓逼退数步,在霎那间挥刀砍向赵执。赵执躲闪不及,钢刀没?入肩头?,随后砍断护臂,撕下大半血肉。
喘息之间,谢赓长枪挑过钢刀,赵执自左侧挥剑直刺,将拓跋虎文本?就缺口的右耳彻底削了?下来?。削下来?半片耳朵自脑袋上飞出,拓跋虎文大吼一声,目光追随那耳朵掉落河中。就在这一间隙,一剑一枪先后自他胸前?刺入,却?被软甲所挡,不能没?入,只将拓跋虎文逼住,撞在朱雀桥的护栏上,吐出一口血来?。拓跋虎文捉住软甲上的两?把凶器,硬生生将之拔了?出来?。他在紧急之中竟能使出巧劲,猛然卸开力道?,跳回桥心。就在他弹回的瞬间,那木质的围栏应声而裂,随后崩断开来?。
浓烟弥漫,火光冲天,大桥两?岸已烧成火海。
朱雀桥上的激战已到了?最后的殊死?搏斗,赵执感觉到体?内的力气在渐渐流失,右手僵硬似已和沉渊粘黏在一起。但此刻万不能退,就是靠意志,也要硬挺到最后一刻。谢赓在身侧,李秾还在城中,慕容氏的棺木还停在璧县未及下葬,建康城不能落入外?族之手。
恍然之间,火光猛地自剑刃上闪过。沉渊自半空掠风而过,“噗”地一声,刺入了?拓跋虎文脖颈。剑刃穿过的庞大身躯猛地一滞,拓跋虎文手中的钢刀却?像是力气未失,猛地砍断了?谢赓的长枪。长枪断落,那钢刀向谢赓砍去。赵执抽出沉渊,瞄准目标刺下,几乎削下拓跋虎文半条脖颈。然而就在同一瞬间,拓跋虎文的钢刀刺中了?谢赓肚腹。
那瞬间,赵执脑中一白,如同雷暴闪过,只有一个想法,那钢刀只往前?递了?三寸,只是三寸……谢赓怎会?躲不开?能飞檐走壁的谢赓怎会?躲不开这一刀?
拓跋虎文顶着摇摇欲坠的脑袋,眼?里已将谢赓和赵执合二为?一。随着手中钢刀刺中,他仰头?一阵闷吼,像是得意大笑,脖颈处顿时血溅如瀑,可怖如野兽死?前?的挣扎。刹那间,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气,将钢刀往前?猛地一推,被刺中的谢赓受力,接连后退……
赵执提起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乱砍数剑,将拓跋虎文砍倒。
“将军——”
是李秾的声音。
李秾自御街策马而来?,远远看到朱雀桥上三人死?战。黑色铁甲的谢赓被刺中肚腹,猛地趔趄数步倒下,自大桥豁口处轰然掉落,在河面砸起浑浊的水花。
随后拓跋虎文应声倒地,如同山倒。赵执大吼一声,飞快脱开身上铁甲,俯冲跳入水中去救谢赓。岸上大晛军已占优势,见此情景,十几位将士纷纷跳入河中救人。
朱雀桥畔,鹤鸣楼已全部惹着,烈焰冲天数丈,热气灼人,火光煌煌如烈日降落。
第180章 尽归尘土
拓跋氏的?布局, 早在多年前就已肇始。传说此人降生时天有异象,天生神力,后来果?然在老王去世后从众多兄弟手里夺得皇位。因此瓜分大晛的?提议一出, 几乎没有人会拒绝。
西域诸部抢掠物产搅乱局面?, 吐谷浑出兵占西边, 扶南北上?交广二州及南海海岛,新罗只?要将谢赓大军缠住数月, 便能割据青州, 以及得到上?都城送出的?十万黄金和绸缎。在大晛君臣毫无察觉之际,盟约就此签订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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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州城中。
往年冬日的?交州城都十分干燥晴朗, 今冬以来却阴雨连绵。刺史大人派人送往建康城的?急递, 自送出那一刻, 再无音信。大军压境, 建康城中君主和百官亦是自身难保, 谁管得了千里之外的?交州城。
交州西北的?广州已先?被扶南军占去, 据说, 从开始攻城到进驻刺史府衙, 只?用?了小半时辰。但交州这块硬骨头?, 扶南军啃了半月之久,依然没有啃下。
就在拓跋虎文率大军攻下建康城那一日, 三?万扶南军以拼命之势猛攻交州城。
石飞土溅, 城墙动摇。
皇甫初宜穿一身明黄的?轻甲,站在墙头?。皇家长公主的?气度, 就是在两军厮杀之际, 依然万分出众。交州城中所有将士都知道?她是长公主, 如今萧家的?长媳。她打开府库招募将士,扶南来袭之际亲自上?阵督战, 还用?府库中所存棉布给将士做了抵御阴雨的?冬衣。因此她所站立之地,将士无不士气高昂。朝廷和君主远在千里之外,对每一个普通将士而?说,多日僵持,总要为了点什么而?战。而?长公主,成了交州城的?另一面?大纛。
从前的?内宫总管黄保生本是奉先?帝之命看着长公主,阻止她嫁给赵执,昌祐帝甚至默许他在不得已之时用?毒。昌祐帝的?意思黄保生懂得,赵执操持权柄,一旦娶了公主,势必坐大威胁到宫中幼帝。自皇甫初宜随萧家南下时,黄保生便跟在她身边侍候。可再看如今站在城墙上?的?长公主,已无须他再看着她是否亲近赵执。
“长公主!当心!”
大石猛地击打城墙,皇甫初宜只?后退了几步,并不胆怯,转头?向他说道?:“扶南人的?投石机果?然了得,黄翁,让他们如此攻城,撑不到明日,这加固过的?城墙必然垮塌。今天夜半,该想个办法出城偷袭才好?。”
“公主但与?萧侯和刺史大人商议。”
投石机虽然凶猛,但城中将士同仇敌忾,刺史和萧侯都善于用?兵,因此并不落于下风。黄保生听到刺史下令:“打开城门杀出城去!驱赶敌寇,护我乡土!”
土石飞溅间?,黄保生突然急叫一声,猛地向前扑去。
“公主当心!”
他没来得及替皇甫初宜挡住城下射来的?暗箭。敌军中射箭之人十分了得,在两军交战之时胆敢射出暗箭,专取长公主,相隔如此之远,居然还能射中。万幸皇甫初宜反应极快,她在察觉之际猛地避让,那箭避过要害,只?射中了她手掌掌根。
黄保生急急吩咐身后将士:“公主伤了,快传医士!”
距离太远,那箭镞所幸是强弩之末,只?微没入了些许。
“无事,黄翁,只?是轻伤。”
皇甫初宜满不在乎地伸出左手,将那箭杆自右手掌根拔下来,并朝黄保生浅浅一笑。那箭镞带出一股鲜血,确实没得不深。此时城中医士正?忙得脚不沾地,她吩咐黄保生撒了些药粉,用?软布包扎,很快便止住了血。
黄保生没想到,这一笑,会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小半个时辰后,皇甫初宜右手掌根处黑血蔓延开来,穿着轻甲倒在了城墙上?。医士飞快赶来,验出那箭镞之上?涂了剧毒。
城外两军激战,皇甫初宜咬着牙忍住剧痛,朝亲兵吩咐:“战事要紧,先?不必惊动刺史大人和萧侯。”
城墙之上?无药可解毒,她以为自己能撑到回到府衙,平躺待医士用?药……
大晛长公主皇甫初宜死在了回府衙的?路上?。
黄保生握住她的?手泣不成声,他是这个世上?唯一听到她遗言的?人。
“原来即使贵为长公主,得不到很多东西也不算什么。赵执纵然好?,萧侯也很好?,我从前不知道?。真后悔啊,没有早些离开建康城,自己去看看大晛河山,自己亲自去做点什么。黄翁,我这辈子还没来得及去海上?,萧侯若是同意,将我火锻之后,随风洒到海上?去吧。告诉他,守住交州城……”
交州城苦苦支撑的?第五日,从北面?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北滦国主拓跋虎文身死建康城,残军溃退。此消息传来,数个时辰之后,城外的?扶南军就此退去。
交州城中燃起跟朱雀桥畔一样的大火,将那具最尊贵的?遗体烧成灰烬,轻盈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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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赓自桥上?掉落,赵执紧随其后脱开铠甲俯冲入河中,鹤鸣楼燃起大火,李秾远远看到这场景,那一瞬间?只?觉得地府末日不过如此。她在桥头?猛地勒住缰绳,扑向河畔。“赵君刃!”
李秾患过死里逃生的?绝症,绝不能再次入水,张功张武在河畔拉住李秾。拓跋虎文一死,北滦军四处溃散,岸上?大晛军又下了好?几位会水的?,和赵执一起将谢赓救上?岸来。
“快去叫医士来。”赵执入水寻人,此刻嗓子已完全沙哑,他摇晃谢赓,“谢继业!你醒醒。”
李秾扑过去跪在两人身边,谢赓的满面虬髯让她竟有些陌生,“将军,将军!”
谢赓猛地呛出一口血水,醒了过来。“拓跋……”
“已经死了,死尸就在桥上?。你……”赵执转过头?,看到桥上?那尸体已被大晛军士团团围住。
他想大声质问谢赓,为何竟避不开那一刀?他绝不应该避不开那一刀。可此刻,所有人这才注意到,谢赓身上?多处血肉绽开,厚厚的?血痂结住,细看之下才能分辨到底是谁的?血。
赵执下令:“追赶拓跋残军!将全部北滦人赶出建康城,愿降服者押送监牢等候处置,不降者,就地诛杀。”
谢赓想说话,甫一张嘴,血水从口中淌出,他这才感觉到,四肢及浑身每一寸血肉好?像都不由?自己控制,他疲倦已极,竟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
李秾用?手帕擦去谢赓嘴角的?血,“将军,你如何?已经去传医士了,你……你挺住。”谢赓的?样子让李秾不敢看,可她必须看,谢赓身上?所受每一处重伤,都不是为他自己。
谢赓本来五感渐渐丧失,他日夜奔袭,接连大战,此刻竟感觉不到疼痛。可倏然间?,虎口处好?似被烫了一下。他费力抬起眼?睛,看到李秾湿润的?眼?睛,原来滴在他手上?的?是李秾的?泪……
“李秾,城中,这么危险,你竟也在城中么……我来迟了。”
李秾:“将军,长熇军日夜奔袭,无可指摘。”
“不……”谢赓费力地摇着头?。
两位医士飞快赶来,可一看谢赓,都愣住了,站在原地一时呆住。
赵执吩咐:“快,给他止血。是否要将人抬到榻上??”
两位医士检查了一遍谢赓的?伤势,禀告道?:“大人,谢侯爷此时不宜移动,一旦移动身体,必定会加重伤势……伤势如此之重,这……这……”
赵执不耐烦地吼:“废话什么,快给他治!”
“是,是,先?给侯爷止血。”
医士抬起谢赓的?手,将止血的?药粉洒到伤口间?。那握长枪统领十万长熇军的?手,看起来竟好?似没有些微力气。赵执大惊,将质问的?话堵在喉头?,咬紧牙关。
谢赓缓缓看向赵执:“赵君刃,你别为难他们,我累了,你骂人也没用?。”
赵执移开目光,“你竟然会累,说了谁信。”
谢赓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再看李秾:“此人年过而?立,性子仍然……平日和你也是这般冷漠执拗么?”
李秾回答不出,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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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侯爷,赵大人。”
是李正?的?声音。
众人转头?一看,李正?一身尘土,带着弟子自御街匆匆赶来。李秾看到李正?的?瞬间?大喜,挥袖擦干眼?泪,“建寅兄,你来了,太好?了,谢将军此处正?需要你。敌寇入城,你,你怎会还在城中?”
“回娘子,大人。城破之时我顾及家眷,来不及逃走。所幸得祯王殿下救助,这几日,我都与?好?多同僚都躲在祯王殿下的?处所,直到听到消息才出来。”
听到祯王殿下,众人皆是一惊。城毁人亡,两位幼帝相继逝世,皇甫氏宗族蒙难,谁都没想到会在此刻听到祯王殿下的?消息,他竟还活着,还救助了李正?等人。
来不及多说,李正?卷起衣袖,打开药箱,叫开两位手忙脚乱的?医士,“让我来吧。”可看到谢赓的?瞬间?,他还是凝滞了片刻。
赵执忍不住问:“他如何?”
李正?查验片刻,只?简短交代了一句“此时不可移动谢侯身体”,便不再说话。叫来身后弟子给擦拭伤口,研磨药粉,自己亲自给谢赓扎针。
谢赓努力睁开眼?睛,慢慢看到头?顶是朱雀桥边一株老乌桕树。零星的?碎叶挂在枝头?,让人不自觉想起起它?在秋日血红灿烂的?样子,想起他和赵执、李秾多次在河边饮酒叙话的?时光。
“赵君刃……”
赵执的?眼?睛又一次变得血红,沉默握住谢赓那满是血茧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