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船家将门窗打开,里面却只看到李秾一个人坐在雅座上饮酒。岸上那人看了一眼,转身便去查问别的画舫了。
李秾放下酒盏,装作被河风吹得受不住的模样,随手将那舱楼的门窗关上。
“赵大人,你出来吧,岸上看不见了。”
赵执从画帘后走出来,对李秾说道:“多谢。”
李秾惊讶:“赵大人,你,你何时回的京城?”赵执率使团离开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李秾还记得那天是一个雪后的晴天,他和谢赓站在幕府山上眺望他离去。
赵执避而不答,只说:“你不必问这些,免得给将军府惹祸,今日也当从未见过我。”
李秾被他冰冷的眼神吓住,怯怯地说了一声“是”。
露台上的船家不知有异,将船渐渐划离鹤鸣楼那一片混乱,在河道中缓缓地向下游驶去。
过了好久,李秾忍不住又说:“可是,赵大人,你回京,谢将军知道吗?他很担心你。”
赵执从纱窗边投过来一个狐疑的眼神,问道:“谢继业跟你说起我?”
“是,谢将军视赵大人为挚友,他说,心里不想您回京。”
“他倒是什么都跟你说。”赵执想这养马的小厮定有什么特殊之处,让谢继业能对他另眼相待。
过了一会儿,李秾大着胆子问:“赵大人,你是不是不欲人知道你回京城,从而在鹤鸣楼中藏身?”
赵执注视着眼前这个有些聪明的小厮,一时不知道谢赓跟她说了多少事,但是谢继业那个人为人十分谨慎稳重……
李秾却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似的,说:“赵大人,谢将军没有告诉过我你在哪里,今日画舫中偶遇你躲避岸上官兵,我猜出来的。”
赵执走到他对面坐下,倒了一杯酒,“你不必叫我赵大人了,我如今避难回城,藏身暗处,陛下视我赵府中人为叛贼,我从那日离开使团,就不是朝廷的赵侍郎了。”
“是。”
李秾却一时想不到应该称呼他什么。
赵执一直在透过纱窗看外面,李秾知道他在寻找机会上岸藏身。
她想起去年除夕夜的幽馆,他和谢赓拦住昭宸郡主,不让她的黄犬欺负自己。她不知道朝廷会对他做什么,却想在此时帮帮这个人。
“赵……郎君,鹤鸣楼虽客来客往不易辨人,但如今既然被官兵盯着,就不能再继续躲在里面了。我知道附近有一个地方,闹中取静,既能探听市井动向,也更安全,你……”
赵执坐下来问她:“什么地方?”
他没有把这小厮的话放在心上,却是凭借对谢赓的信任,而没有对她产生怀疑。
李秾向露台上喊道:“船家,靠岸。”
那船家缓缓地将画舫划入岸边停靠,赵执一瞬间有些紧张地抓起腰间的沉渊,却见李秾拿着雅座上的酒壶去到船家面前。
“船家,你这壶中的酒味道十分浓醇,令人口齿生香,不像是坊间的黄酒。我想请教请教你,这酿酒的方子是哪里寻来的?”
那健谈的船家得意地笑起来,转身和李秾聊起酿酒的方子,赵执趁他转身的这个间隙,飞快地上了岸。
李秾和船家讨完方子,岸上却不见了赵执的身影。
“郎君!”
李秾小声喊了一声,也不敢带他的姓。
赵执从岸边的小巷后转出来,“我在这里,刚才多谢你,我走了。”说罢转身要走。
李秾叫住他:“你不相信我?”
赵执皱着眉,似是没有耐心:“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秾说:“那你先跟我去看看那个地方,看看是不是比鹤鸣楼好。”
赵执往四周环顾,他虽然自小生长在建康城,却完全不熟悉城中的普通街巷。李秾正用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出于对好友的信任,赵执点了点头。
那是鹤鸣楼不远处的一座废弃的寺庙,因塑像倒塌,附近又有许多香火旺盛的佛寺,因此这个寺庙虽在闹市却无人问津。
赵执跟着李秾走入后园,后园中居然有一片菜圃,一个聋哑的橐驼正在浇水。李秾跟那橐驼比划了一阵,对赵执说道:“他答应让你住在这里了。”
赵执问:“他是谁?”
“这橐驼就在这里住,以前他救过我一命,后来有一次他大病一场,我把我的钱借给他看郎中,此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他,值得信任的,你相信我。”
赵执并不相信她,他在这寺庙中查看,发现这座废弃的寺庙如李秾所说,真的是一所绝佳的藏身之所。侧门出去即可进入街巷,可以及时观测到附近的动向。又可以在庙中召集元骥他们而不被人搅扰,不远处就是车水马龙的河岸,他们一旦被发现也容易藏匿行踪。
这时,前门突然有人大声踢响了门扇,有脚步声向后面的菜圃而来。
赵执警觉地一把捏住李秾的手腕,“什么人?”
李秾被他捏得极痛,却只带着他闪避到一处篱笆后面。那橐驼拿起放在屋檐下的一副扁担,出去了。
“橐驼以替人挑担为业,会有人来叫他挑担,但不进入后园来,通常就在前面叫,橐驼有些微弱的听力,听到就出去了。”
过了好久,果然并不见有人进来。
“赵大人,你不能藏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那样反而令人起疑……”
李秾挣了两下,赵执发现自己还将她的手腕捏在手里,他放开,那白净的手腕上立即出现一片红痕,李秾尴尬地站在原地。
赵执说:“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在谢府中也是个来路不明的人。”
这人真是冥顽不灵,李秾有些生气,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想一走了之。
转念一想,心里却也知道,以他如今的处境,这样处处小心也是为了自保。
第021章 匆匆一诺
她不想再理赵执了,转身准备自行离开。
哪知道却又听到赵执说:“我既然跟你来了,那我选择相信你,谢继业既是我的挚友,他相信的人,我便会相信。”
李秾心里不生气了,却看不惯赵执这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依旧斜着眼睛看他,没有说话。
赵执从袖中掏出一颗明珠,“我选定这个地方了,这个是给你的酬谢。”
李秾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落魄至此还能这么有钱,她真是大大低估了赵府的财力。
“赵大人,”她一着急,又不自觉地叫了他赵大人,“谢将军对我恩重如山,如果不是他收留,我早已冻毙街头。他的好友,我虽没有资格视为好友,却也当做恩人,所以我不要这酬谢。”
赵执听出了李秾话里的真挚,却还是没有收回那颗明珠。
“我想拿这颗酬谢你,是因为……我对你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赵执看着李秾,“我想请求你,我在这里的事,不要和谢继业说,我不想连累他。”
李秾默然,没想到是这个请求。
“一旦他知晓我藏身何处,他就会想办法来帮我。之前我藏身鹤鸣楼,他是知道的,我却觉得不妥。谢继业家世清白,武艺过人,前途无限,不该被我连累,你能答应我吗?就当今日没有见过我。”
李秾看着他褐色的眼睛,真的在那冰冷的眼睛里看到了恳求。正要点头答允,却听他说:“你若做到,若我能活下来,我必定给你千金,或者答应你一件极难的事!”
李秾嗤之以鼻,她现在很疑惑赵执是怎么和谢赓成为好友的,谢赓真是白瞎了,赵执的眼里就只有冷冰冰的交易。
“我答应你了,我不要你的千金。”
李秾不想再和他说话,走到院门,却突然觉得赵执口中“一件极难的事”值得交换。
就又转过身来,说:“你要是能活下来,就帮我去做一件极难得的事吧,到时候你可不许耍赖!”
赵执:“我从不食言。”
“击掌为誓!”
“好。”
李秾和赵执击完掌,从侧门溜回街市,已经到了她回府的时间。她左右确认没有人能看到自己,便匆匆回府中去了。她已经答应了赵执,不会将他的事告诉谢赓,但又生怕谢赓会看出些什么来,没想到的是一连几天,谢赓都没有回府。
太极殿东堂。
君臣一坐一跪,依然在堂中无声地对峙。
赵釴伏在地上,“臣赵釴,听闻侄子赵执被囚,因担心其安危,便拉拢昔日属下荆州刺史包大昭,利用三万荆州兵对我大晛的忠心,拥兵北上梁州。臣一是为了救出阿执那孩子,二,是为了赶走北滦敌寇。虽是不得不为的理由,但终究翻了大罪,而今臣无话可说,但请朝廷治罪。”
皇甫及气得胡须都在微微抖动,他这些年一直觉得赵釴不可一世,根本没有把朝廷和他这个帝王的规则放在眼里,没想到赵釴真的是这样。
“陛下,但是臣请陛下查明真相,只治赵釴一人死罪,长嫂慕容氏及阿执那孩子,对大晛及陛下毫无私心,对臣的所作所为也不知情,请陛下开恩,”
“好个毫不知情!赵釴,你可知道,赵执在使团回国的途中已经私逃了,如今音讯全无,这不是畏罪潜逃吗?是你,还是他的母亲唆使的他?”
“阿执离开定有原因,陛下若能将他找到,还请陛下将他交给有司,查明真相,还他清白。”
重帘之后的刀斧手,不知有多少在君臣俩的对话中若有所思。赵执要清白,有司能给的清白,必须经过陛下及太子殿下的允准,要不然谁又敢私自给谁清白!
“赵釴!你还在狡辩,你可知我大晛律法,谋逆者,该当如何处置?”
赵釴猛地抬起头,“臣从未都对我大晛起过谋逆之心,那覃骕占据梁州日久,江山之畔容人安睡,既然陛下不派兵,我去将他赶走,对朝廷大不敬,臣无话可辨。。”
皇甫及一脚踢倒御座旁的香炉,“赵釴!我大晛就只有你一个能用兵的将军吗!这个江山是不能没有你,还是不能没有朕!你如此悖逆狂妄!当真万死难赎!”
赵釴以头触地,“请陛下治我死罪。”
好久,皇甫及恢复过来,冲外面吩咐道:“将她带上来!”
慕容栀被关押在宫中半月,这是第一次离开关押的地方。
朝廷把她抓回后,就独自幽囚,期间她没有被问过任何话,也没有见过任何人。她已经隐隐猜到外间发生了什么,也在东堂见到赵釴的瞬间想好了怎么做。
慕容氏缓缓被人带到堂内,行了一个福礼。“妾慕容氏拜见陛下,将军。”
赵釴跟她对视的瞬间,他便知道了,她什么都没有说过。
“如果不是你要谋逆,何以将她送离将军府,前往交州隐居?”
慕容氏抢先答道:“禀陛下,是臣妾自己嫌建康城冬日严寒,想前往交州小住一段时间,因此劳烦将军替我安排。直待春暖花开,阿执从北滦返回,我便也会回来了。”
皇甫及冷笑一声:“若不是朕有证人,或许还能被你的狡辩骗过。让她进来!”
慕容氏心里一惊。
堂外走进来一个女子,正是被抓回关在宫中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的侍女云姿。
“云姿叩见陛下。”
云姿低着眉,面无表情,跟从前在慕容氏身边那活泼好动的样子判若两人。
慕容氏吃惊地看着云姿,“云姿,竟,竟是你,你是……”她是面前这位陛下埋在她身边的一枚眼线,如今,不管云姿说什么,说得是否符合事实,她都会按照陛下的意愿来说话。
云姿面无表情地站着,不看她,也并未答话。慕容氏眼前一阵眩晕,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去。
“云姿,你来说,你在将军府中都看到,听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