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母亲!”
赵执嘶吼,伸手想要拔出慕容氏胸口的匕首,触碰到那匕首,却流出更多的血。
“阿执……我不想再回到牢狱之中,你叔父和我体内已中毒,无力行走,死……是注定的事,咳咳……今日,一块死去,我心愿已足……咳……”慕容氏口中呛出血水。
这一下惊变令人骇然,谢赓反应过来,大喊:“太医,快救人!”
那名太医急忙蹲到慕容氏身边,号了一下脉后,冲众人摇了摇头。
“这……”
元骥跪地大哭:“夫人!您何至于此?”
“阿执,对不起……好好活下去,记住你叔父的话,无论到何种境地,都拿好你的……剑……”
朱雀巷小小斜街,此刻的血已经流得太多了,赵执的膝盖泡在血水里,有瞬间如同疯人一般膝行到那太医面前,语无伦次地求恳:“太医,救救我母亲!”
钦天监司仰头心情复杂地看天,未时二刻,被大雨洗过的京城变得焕然一新,云层中隐隐透出明亮的日光来。这才是他算好的行刑之日该有的天气。他正准备找人说说,这时有人来报,朱雀巷惊变!两位刑犯已死……
皇甫承畴也经历过数次战场统兵,一旁的两位刑部侍郎已被眼前的血海吓得呆住,他勉强能保持储君的气度,面对满地血腥而不变色。
正要下令带走赵执,只见朱雀巷外快速行来一骑,马上的人很眼熟,竟是三皇子竑王。
竑王从怀中掏出一张宫中的彩笺,念道:“父皇赦慕容氏及赵执之罪,着革去赵执朝廷官衔,贬为庶民。”
“三弟,这彩笺上真是父皇亲书?”
皇甫震霆在马上见礼:“皇兄,臣弟怎敢欺君。”
这时,紫极殿中贴身伺候皇帝的中官匆匆跑来,跪在地下声音哀恸地禀道:“陛下病危,皇后娘娘传召所有皇子立即入宫。”
太子和竑王皆吃惊:“什么?”
那内侍又说了一遍。
两人顾不得管现场情形,飞速调转马头,一前一后朝宫城疾驰而去。
慕容氏和赵釴都躺在地上,尸身浸血。谢赓和元骥走过去,扶住已是强弩之末的赵执。
禁军在两位侍郎的指挥下疏散都民,人们围观了一场血腥的争端,叹叹而去。头顶日光晃眼,这是元庆三十二年冬日最晴好的一个午后。再过十余日,就是新年除夕了。
“不,母亲还有生气,母亲,你挺住!”赵执大喊:“元骥!”
元骥俯下身去,探到慕容氏心口血流处微弱的跳动,随后向谢赓一跪:“谢大人,元骥求您救救夫人。”现下赵执已进失去官身,很难请到医术高超的大夫了。
谢赓意识到了什么,勃然大怒,抽出佩剑架在那名太医脖子上。
“刚才怎么回事?说!”
太医跪地发抖磕头:“谢大人饶命。”
赵执站起来,也抽出沉渊架到太医脖子上,大怒:“我不管你是受何人指使,现下立即用上你毕生能耐,为我母亲止血,保住心脉!再有迟疑,我赵执手下又多一条亡魂!”
那名太医吓得哭了出来,提着药箱跪在慕容氏身边开始止血。
赵执问:“继业,你还有其他信物吗?”
“只有我的剑。”
谢赓将佩剑递给巡防营亲卫,“拿我佩剑作信,速去请李太医来!”他重重地交待道,“只请李太医,若李太医不能速行,你骑龙驹去,把龙驹给他!快!”
那道赦罪贬为庶民的旨意颁过,谁也不用再管赵执母子了。
赵釴生前所居的大将军府已是再不能进去。谢赓让人收敛了赵釴尸体,将昏迷不醒的慕容氏和赵执请到了谢府中。
李太医终究不敢骑谢赓的龙驹,架了车火速赶到谢府,为慕容氏医治心口的刀伤。
谢府下人已被谢赓全部遣散,只有元骥和谢赓亲自打下手。李太医说需要女眷给病人解衣,一时间难住了二人。
正在这时,府门口传来一声:“谢将军?”是李秾的声音。
李秾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
谢赓惊喜:“小李秾,你如何来了?”
李秾背着包袱向他行礼:“将军,我没有离开建康城,我现在可以留下府中帮忙。”
“太好了!现下没事了,你可以留下来。”谢赓来不及多说什么,冲李秾背后的女孩招手,“来来,你来,请你来服侍慕容夫人。”
那女孩儿进入房间,手脚麻利地按李太医的吩咐,帮慕容氏擦洗伤处。
李秾也忧心忡忡走进房间,纱帘之外,一个浑身染血的人将她惊得呆在原地,差点拿不住自己简陋的包袱。
“赵……”
她想叫他赵大人,话到嘴边却自觉顿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大人会像这样一身血红令人惊骇的。
赵执无声地看了她一眼,狭长的眼睛尽是血红,随后又将目光转向纱帘之后的李太医。
李秾一着急忘了自己扮作男子,转过纱帘就要去看病人。被元骥冲上来拦住:“你是何人?不得靠近夫人床榻!”
李秾连忙退出来,“对不住,我,我忘了……我。”
谢赓上前:“李秾,床榻上是慕容夫人,不得无礼。”
李秾额头渗出热汗:“是。”
谢赓吩咐:“你再去打一盆热水来。”
纱帘之后,李太医疗治完毕,走到外间来。
“禀谢大人,这位夫人先是中了损害肝脏、令人乏力的毒,所以挥刃自伤之时力道不足,刀刃离心脉半寸,只险些伤及,因此留下一条命。如今伤口已止血包扎,体内之毒尚须另开药方来解。只是这位夫人流血过多,且求生意志薄弱,须要看明早之前能不能苏醒。”
“好,谢谢李太医。”
赵执拖着伤退跪在地上:“赵执谢过李太医,救母之恩,必将报答。”
“李兄,赵君刃膝盖上的箭伤,也请你帮忙料理,我怕再迟,他这条腿就得废了。”
李秾端来热水,看到赵执膝下有触目惊心的血迹。
李太医看了地上的赵执一眼。“继业兄,我今日在这里,医治这两位伤病之人,从此太医院难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李秾一惊,不由小声向谢赓问:“将军,为何这样?”
跪在地上的赵执停顿瞬间,撑着伤腿站起身来,躬身行礼:“李太医能冒大不韪,念在与继业的情谊,赶来救治我母亲,足以令我铭感五内,赵执膝伤,不劳烦李太医了。”
“不。”
谢赓撩袍子单膝跪在地上。
赵执急忙拉起谢赓,“继业,你何必为我做到如此。”
谢赓跪地抱拳,“李兄,我知道赵君刃刚刚摆脱重罪,如今朝廷臣工人人忌讳。但,我想恳求你医者仁心,保下他这一条腿……赵君刃虽失去官职,但重义尤甚于我,日后必将铭记李兄救治之恩,恳求李兄!”
李太医背着药箱,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赵执双手将一件物事捧到李太医之前。“李太医,谢继业能急我之所急,却不能急你之所急,你为母亲整治,已是莫大恩德,赵执已知你处境,还请收下薄礼,自行去留,我的膝伤不必挂心。”
“不。”
这次是李秾的声音。
李秾也挨着谢赓跪在了李太医面前。“李太医,小人也请求你救治赵……赵大人。朝廷大事小人不懂。但小人是梁州人士,流亡至此,若无赵家人,梁州如今还在北滦铁蹄之下……”
元骥闻言,也拖着一声伤在房间里跪下。
李太医重重叹了一口气,放弃似的重新放下药箱。
慕容夫人终于在次日凌晨醒过来,谢府中下人没有回来,谢赓留下李秾从草市雇来的丫鬟服侍她。
守着母亲醒来的赵执却在院中晕了过去,谢赓让李秾来照顾。
赵执只是膝盖和手臂有伤,李秾给他擦洗伤口有所顾虑,只能尽量当自己是一个男子。
宫中病危的陛下经过太医院的救治,昏睡之后终于醒了过来,谢赓作为建康都尉,整日被传唤,忙得脚不沾地,几乎不得回府。
外间的大事,跟李秾这个小厮无关。她那日离开谢府,已经走到城门口,看着城门外茫茫的一条道,还是没有离开,梁州已经没有让她留恋的东西了。
她在城中听闻谢赓从朱雀巷带回两个将死之人,想及谢府仆从已全部遣散,就从草市雇了个丫鬟来谢府。幸运的是,谢赓又一次收留了她。
李秾一边用竹扇给汤药降温,一边注释着榻上沉睡的人。
赵执眉目紧闭,面如白纸,只有急促的呼吸显示他只是在昏迷。他比初次在秦淮河画舫上见他时,瘦了许多。
李秾无意间注意到他左手,那腕上密布着数道狰狞蜿蜒的疤痕,听说那是他在北滦被幽囚之时,为了保持神志而用剑划的。
李秾经历过乱世兵祸,看过遍地生灵涂炭,人命如草芥。如今看着赵执的睡颜想,为什么这个人,出身那么高贵,却也像她一样,活得那么痛苦。
赵执终于在第三日醒来,他一醒过来,李秾就知道为什么他和谢赓会是好友了。
因为赵执和谢赓一样,奇异地保持着跟达官贵人们不一样的习惯,都不喜使唤下人侍候。
只见赵执眉头紧锁,盯着李秾打来给他洗澡的热水,说:“你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了。”
李秾本也没打算要看一个男子洗澡,心里正愁想着找一个什么理由推脱,听到赵执的话心中窃喜,薅起自己放在榻前没读完的半册书,乐得清闲地躲出去了。
第027章 空头管家
赵釴的尸身被收葬在龙虎山,坟茔西望大江,四周林木葱茏。
慕容氏昏睡,敛葬之时只有谢赓、元骥和赵执。元骥和谢赓行过晚辈礼,走到小路之上,等赵执独自祭奠。
赵执用那把赵釴送给他的沉渊在赵釴的墓碑之上刻字,他站立良久,终于在那石碑上刻成:故叔考赵釴。
赵执跪倚在碑前轻声问:“叔父,你这样做,值得吗?”养育了一个对自己有诸多误解的侄儿,却从未解释过半分。为了他和母亲,为了梁州城,最终落得刑场自刎而死。
再没有人回答他。
山间远眺,大江西流,有涛声澎湃入耳。谢赓和元骥站在远处等了许久,听到赵执于石碑之畔放声大哭。
元骥静静地站着,谢赓问:“元主簿,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初入赵府那年,郎君七岁,被大将军逼迫每日早起练武,郎君小小孩童,百般耍赖推脱,大将军就是铁面不容情,罚郎君在寒冬的院中扎弓步……一晃,竟十几载光阴流逝而去。”
谢赓看着远处西流不止的江水。“赵君刃和大将军,何尝不是亲父子?”
慕容氏一刀虽没有刺中要害,但受伤过重,已伤及根本。李太医为当代圣手,总算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命。只是慕容氏身体虚弱,每日昏睡的时间远多于清醒的时间。
李秾从草市雇来的小丫鬟琉璃,寸步不离在慕容氏床前伺候,李秾只是每日来送药。慕容氏昏睡中总是呓语,忽一下唤云姿,忽一下唤将军,一下又唤赵执。
小丫鬟一心照顾病人,只当是病人的胡言乱语并未在意。李秾却从她睡梦中的那些话推测出不少这一年来京城所发生的事。
所幸在小丫鬟和李秾的照顾下,加上赵执在城中遍求名医,慕容氏终于渐渐康复。
谢赓忙于朝事,吩咐李秾把府中的西院僻出来,给赵执母子居住。可怜因府中没有下人,李秾一个人到东市雇人帮忙,直忙得成为了谢府的空头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