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黄犬就这么被?毒死,昭宸郡主气得大哭,一边哭一边恶狠狠地说要找到李秾,杀了她给黄犬报仇。她去母亲那里哭诉,反被?责备了一番。此事要是?传出去,定会影响她在京中的名声。
昭宸令人葬了黄犬,在房中肆意发作了一番,却还是?没敢把这件事闹到父兄面前,她几次立誓,日后抓到李秾,定要她偿命。
注释:①即夹竹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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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破庙,橐驼刚从外间回来,他刚放下扁担,一个浑身血污的人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走进?来。他吓了一跳,仔细一看,那人是?李秾。
李秾跳下庆国公府外墙,几乎摔得晕厥过去。她拖着摔断的腿,一路躲藏一路走,硬是?从天?明走到傍晚,才走回了橐驼庙中。橐驼看到她时,她已?经衰弱得不?成样子,往前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了意识。
橐驼跑过去,“啊啊”地试图叫醒李秾,却怎么也叫不?醒,伸手一探,发现她连鼻息都已?经十?分微弱。橐驼脱下身上的外套裹住李秾,将她抱到床上,飞快地出门去找郎中。
李秾在浑身煎熬的疼痛中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回到小时候,回到了她在梁州的家,野川镇。父亲总在冬季大雪封山时教她读书认字,教她看马队北上买马用的账簿。春暖的时候,父亲便要和?村中的马队离开野川镇,到北滦、吐谷浑、天?山地区买马,再赶着牲畜回大晛,贩马后所得的利润便足够让一家人衣食丰足。
母亲带着她种些地,等着秋收时父亲贩马归来团聚……
她本该就这样平静地长?大,成为野川镇一个普通的村妇,直到北滦入寇梁州,她的命运从此发生?了转折……
橐驼守在床边,他从东市雇了一个小丫头来照顾李秾,此时正在给李秾补那身破旧的衣衫。橐驼看到两滴泪水从李秾的眼角流出,睡梦中的人似是?伤心过度。
橐驼“啊啊”地叫来小丫头,让她给李秾擦去泪水。但李秾的泪水越擦越多,她明明在昏睡,却止不?住眼泪。
九岁的小丫头在东市行乞,橐驼用每天?三顿餐食雇她来庙中,再多橐驼也没有了。小丫头怔怔地看着睡梦中哭泣的李秾,怯怯地问橐驼:“她,她怎么了?”
但橐驼是?个哑巴,只?会“啊啊”地发出声,并不?会说话。他也不?知道李秾发生?了什么,导致全身是?伤,摔断了腿骨和?手腕,郎中来看诊时已?去了半条命。
橐驼因外貌丑陋,一个人在这破庙之中居住了半辈子,一双浊眼见过太多世事。建康城中有万种繁华,在贵人看不?见的地方,也有千般破败。公卿富贵不?远处即是?冻死饿殍。
如今东海战起,朝廷派兵平乱,又向?四境加重赋税。建康城中每天?涌入大量流民寻求活路,很多流民藏匿在城中行乞作乱,很多人被?官兵赶出城去,就在城外冻死饿死。
李秾是?橐驼见过的最坚韧聪慧的底层女子,却也逃不?开这无情世道的摆弄。
橐驼默默看着天?边,流云聚集,风卷云散。来着废庙中栖身的人,都是?被?命运无端戏弄走投无路的人。
李秾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好像昏睡中把自己?这辈子所有的梦都做完了。她醒过来时睡在破庙的后堂,天?气炎热,一个小姑娘正拿着一把蒲扇给她驱赶蚊子。
“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惊喜得跳起来,“大姐姐,你终于?醒了!我,我叫阿棉,是?那个驼子爷爷让我来在这里照顾你。”
李秾被?她这句大姐姐逗得微微一笑,她这是?终于?逃出生?天?,并从昏睡中醒过来了。
“阿棉,我口渴,你可以给我端一杯水吗?”
阿棉放下蒲扇,乖巧地给李秾倒水。“给。”
“阿棉,驼子爷爷把你从哪里找来的?”
“驼子爷爷说那里叫东市。娘带着我和?弟弟在那里乞讨,后来,我就再也找不?到娘了,就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爷爷说劳烦我帮他照顾一个病人,但是?他没有钱给我,只?能让我吃饱饭。我肚子很饿,就跟他来了。”阿棉的眼睛亮闪闪,“大姐姐,这里真好!”
李秾看着这小丫头的样子,猜测她是?被?狠心的母亲抛弃了。一个离乡的女人带着一儿一女,怎么着都是?累赘。她伸手摸摸阿棉的头,沉默着喝水。
李秾生?来有喘疾,两次落水如今显然寒闭症已?成为顽疾。内伤外伤一起受,郎中让她务必静养,可是?待摔断的腿能下地走路,她便躺不?住了。
她想继续前往弗用学馆听学,可是?如今没有了谢泰伴读的身份,她被?拦在门前不?能进?去。李秾在学馆大门前站了许久,仿佛听到山间学子们朗朗的论辩读书之声。而她无名无分,再不?能到廊柱之后静坐旁听了。
她沉默着骑马回城,原来谢府下人的身份能给她那么多庇护和?机会,如今她离开谢府,就什么都没有了。
建康令衙署的布告亭前,一群都民在议论朝廷所张贴的流民策议。还是?严格限制流民进?城,严查城中居民户籍。李秾心里一慌,怕被?人查到,赶紧催马离开了那里。
李秾在书摊上买了几册书,抱着回到橐驼庙中。小丫头阿棉正在墙角逗弄蚂蚁玩儿,她才九岁,童心未泯,很容易就忘却艰难处境,一件小事就能变很开心。
李秾摊开书坐在破庙的屋檐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如今不?再是?谁家府中的下人,也没有元庆三十?二年朝廷所颁发的户贴身籍。如果不?想被?赶出城外,只?能在城中重新寻个庇护,哪怕就在普通邸店之中做杂活也可。
随着建康城中人口激增,如今城中生?意最好的店就是?各类米粮店。每每开门售米,不?到半日就被?一抢而光。
秦淮南岸有十?几家整日忙碌的米粮店。李秾在谢府时还认识其中一家掌柜。她穿戴整齐,鼓起勇气到店中询问是?否雇用伙计。
好几家管事的都在忙着,没空理她,有两家掌柜问她都会做些什么?李秾躬身行礼,说自己?会写?字会算账。
掌柜的再上下打量李秾,看她身条瘦削,必不?能搬重物,便直接拒绝了她。李秾身为女子,虽然早已?习惯了穿男装,力气却不?能跟男子比。再说如今只?要给口饭吃,如今城中并不?缺劳力。掌柜的说不?要,她也就不?再多说,默默退出粮店。
李秾想到一个地方,像鹤鸣楼那样的舞馆。舞馆之中献舞的都是?美人娇娘,若是?需要伙计,会不?会嫌弃她瘦弱。她这样想着,走到一家门庭若市的舞馆门口,却站在那里犹豫了。
大晛秦淮两岸是?天?底下最令人流连忘返的销金窟,有鹤鸣楼那样纯粹听曲赏乐的舞馆,当然也有别的更复杂的舞馆……还记得那次有人冲她说“这里不?招小倌”,李秾一开始并没听懂,最近渐渐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她在那门口站立许久,终于?还是?没有进?到馆中去。
李秾的身影引起了楼上雅间中两个饮酒闲聊的人的注意。
“可看到楼下站立的那人?”
另一人回答:“看到了,如何??”
“我瞧他那样子,像是?要进?馆中,却又犹疑不?敢进?。”
“噗嗤……他便是?大大方方走进?来,在这馆中寻个美娇娘春风一度又如何??大晛城中公子王孙都来过,谁会笑话他?这人不?是?胆小就是?迂腐,有何?稀奇?”
“我看不?是?……这人像是?个俊俏小倌!不?过我看他这身装扮,主不?像主,仆不?像仆。张二,你我的买卖来啦!我看,这人必是?寻不?到主家的下人。”
张二来了精神:“走,下去看看。”
张二两人一路跟踪李秾,看她转入狭窄的街巷,进?了一间破庙之内。二人悄悄爬上坍圮得差不?多的围墙偷看,发现破庙中除李秾外只?有一个幼女和?一个哑巴橐驼。
“你看如何??”
张二答道:“再看看情况,如没有其他人来,就动?手。好巧了!一个庙中得到两件货。”
第?二天?,门外有人喊橐驼出去挑担,橐驼出去许久,直到天?快黑时都没有回来。
李秾和?阿棉正奇怪,突然有两个男子闯进?来后园中来,手头拿着软布绳索,眼神凶恶。
“你们是??”
李秾正在桌上练字,抬头一看情形不?对,惊叫一声:“阿棉!快跑!”
张二两人一人拦住阿棉,一人拦住李秾。李秾想要呼救,意识到这后园过于?偏僻,呼救反而会引来歹人。
慌乱之中,李秾用力推翻桌子挡住自己?,冲到墙角拿起橐驼用的柴刀,眼看阿棉被?制住,她拿起柴刀向?那人胳膊砍去。那人为了让刀,松开了阿棉。李秾冲阿棉喊:“快跑!”
阿棉朝前,李秾跑在她身后,张二两人从后头追上来。跑到庙外的小巷中,还有一个帮手堵在那里。阿棉因身型瘦小,矮身躲过那人跑了出去。回头一看,李秾手中的柴刀掉在地上,李秾被?抓住了。
阿棉一瞬间大哭,想要跑回来。李秾冲她喊:“快去宣阳门处巡防营求救!”随即死命拖住了男人的腿。
“巡防营!找谢大人!”
阿棉大哭着,在巷子尽头跑不?见了。李秾被?三个人围攻,嘴里塞了软布,双手捆绑,并用黑色麻袋罩住,丢进?停在巷子之外的一辆马车。马车很快向?城东一处偏僻的宅院驶去。
李秾在黑暗中如同五雷轰顶,难受得差点反胃吐出来,她试图凭听觉判断马车所走的路线,但是?一无所获。她突然想起,谢赓已?经被?朝廷为任命为主帅,领兵去东海了。阿棉在巡防营找不?到谢赓。
橐驼在午后回破庙的路上被?人从背后敲晕,拖进?路边一处荒草丛中,直到天?黑时才头疼欲裂地醒过来,直觉告诉他出事了。他匆匆回到庙中,让给李秾和?阿棉起居的后园一片狼藉,还有打斗的痕迹,而两人已?不?见踪影。
在李秾常用来写?字的木桌旁有一张纸条,上面有潦草写?就的四个字:建康令,巡……
第038章 朱裒介入
橐驼勉强知道几?个朝廷的官署。
他知道建康令是辖管京城南北二县的长官, 建康令衙署就在津阳门到朱雀桥之间的驰道上。而巡……又是什么,显然是李秾突遭歹人,来不及写?了。橐驼在原地苦思, 突然想起来, 李秾写?的该是陛下钦点掌管京城治安的巡防营。
橐驼顾不上头疼欲裂, 拿起纸条匆匆向宣阳门而去。
夜色下的巡防营前点着灯,亮如白昼。橐驼在门口不远处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那里啜泣, 正是阿棉。
阿棉来到巡防营, 口中只知道一句李秾喊给她的“找谢大人”,她哭着念着冲人喊“谢大人, 快去救救姐姐”, 门口值守的军士看她语无?伦次, 只当?做滋事轰开, 她一双眼睛直哭得红肿。
橐驼一生中从未和官府的人打过交道, 他拉起阿棉, 走过去行?个大礼, 向门口值守的军士比划, 内心着急却说?不出话。
“干什么的?你二人可有?事?怎么是个哑巴?”
橐驼跪在地上磕头。
值守的军士听二人半天说?不上个所以然, 口中的人也从来没有?听过名字,便不想惹麻烦。谢赓平日里治军严明, 那军士也不好对一老一小发难, 只语气肃然地告诉二人:“有?冤情就去建康令衙署。”
巡防营和健康令的职能有?重合之处,两处都管京城治安。可如今巡防营长官不在, 城中又常有?人寻衅滋事, 营中的公务早就超标了。
九岁的阿棉又大声哭出来:“可是李秾姐姐让我找谢大人。”
军士正犹豫, 谢赓出征后,现下暂领巡防营的是宫中陛下宠妃晁氏的胞兄晁国舅, 但现下晁国舅正在自己?的府中,要?不要?将此事报给晁国舅知道?
这时,一队人马从城外公干归来,领头的人听到小女孩的哭声中似乎喊着谢大人的名号,便停下来问怎么回事。
领头的人叫朱裒,在营中是个参将,是谢赓信任的属下之一。
橐驼和阿棉看到朱裒,转而向朱裒磕头,以为他就是李秾所说?的谢大人。
“求谢大人救救李秾姐姐,她在庙中被歹人掳走了。”
朱裒出城公干一天,这时已是人马俱疲。但还是向阿棉说?道:“你细说?,歹徒绑人的地点在哪里?”
朱裒听完阿棉不甚清晰的哭诉,他也没听过李秾这个名字。出于责任心,朱裒还是换了一匹马,点了一队人,由二人带着向城南而去。
夜色已深,橐驼庙中打斗的痕迹仍在。除此之外,庙里庙外再找不出半点歹人的线索。
朱裒安慰俩人,他明日再带人来探查此事。但如果涉及到命案,此事还得报到建康令衙署,城中的命案不由巡防营管。
他言下之意,被绑的人既然是女子,那么已然是凶多?吉少?。橐驼和阿棉一个哑一个年幼,只四眼焦急地看着他,六神无?主。
朱裒叹一口气,明日再来吧。
第二天,朱裒带了两个下属又来到废庙,在前后仔细探查,并询问街巷的居民,都未得到有?用的线索。阿棉和橐驼均不清楚李秾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像他们?这样的小民能有?什么仇家?还敢在白天就强闯庙中绑人,既是李秾没有?得罪人,她被绑走就不是偶然,城中定有?团伙,抓住这些人去牟利。
朱裒告诉二人,李秾估测是遭遇了人贩。这伙人贩从元庆年间就已在城中作案,因?朝廷的严厉追击而匿迹,不想如今又开始猖獗。
眼看马上到正午,朱裒必须马上回到营中,午后还要?跟随晁国舅外出。他给了橐驼一封手书,让他现在速去建康令衙署报案。巡防营这段时间跟着国舅,他有?许多?任务要?去做,实在也是没有?时间管这件事了。
李秾被笼着脑袋,从马车中被人扛起来,扔到坚硬的青砖地上。李秾此时已经难受得不想流泪了。她一定是流年不利,自从离开谢府,所有?的祸事就接踵而来。她哪里知道,大户人家的一条狗,远比底层小民活得平安顺遂。
脑袋上的麻袋被拿开,李秾看到这是一间四面?修得很坚固的屋子,只开了一扇小窗,光线昏暗,墙角还瑟缩着五六个人。
等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李秾才看清,坐在墙角的五六个人都是面?目清秀的少?年,看穿着简朴寒酸,不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应该也是城中流寓的人。
李秾苦想许久,又挪过去问了那几个少年。一开始没有?人敢回答她的话,后来其中一位看她并无歹意,就告诉李秾,自己?是东海青州人氏,本是渔户,因?青州战起征兵,和家中六口长途跋涉,来到建康投奔在朝中任职的姨舅,还未找到姨舅家,他在草市帮人做短工,独自回去找家人的路上被绑。
李秾看墙角这几位面目清秀的穷苦少?年,心中有?一种及其不好的预感,歹徒把她也当?做美?貌少?年绑了来,他们这次大概是在劫难逃了。
他们?被关在屋中,只能从小窗处判断日升日落。每日只有?一名大汉打开门送来食物。有?人绝食,有?人磕头苦苦求那大汉放他们?出去,都被大汉打了耳光,门很快又从外面?锁上。
如李秾所猜,那送来的食物居然不差。这屋中的人就是人贩子的“货”,多?点油水,养好“货”的成色,出售时价格也要好上许多。
有个少年受不住关押,开始用身体去撞门,并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听着令人心惊胆战。他想出去,引来人之后被带走,再也没有?回来。
半月后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