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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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执清早刚到大?理寺,便有宫中的内侍来?传他, 说是陛下要在宫中召见他。宫中召见赵执不能不去。赵执传来?两位属下,向二人?交代一番,叮嘱他们不得让李秾离开视线,便跟着内侍进了宫。
皇甫承畴没什么事?,就是想起自己赐了赵执官职,传他来?问问大?理寺的情况。从宫中告辞出来?时,已接近午时,赵执快马赶到东市,李秾已不在原地。往茶楼中寻找,两个属下也不在那里。
赵执往四周环视,匆匆穿过秦淮大?街向前追去,却实在有些难以?辨认该走哪一条街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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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秾身型一顿,站住不再往前,因为前面已经被一个人?拦住。往后看?,后面也堵住了人?。
她装作天真的样子:“请问你是?”
“小娘子倒是淡定?。”
背后那人?说:“别跟她废话。”
也不知道大?理寺的人?跟上来?了没有,李秾现在只要尽可能拖延时间?。
“你们两位是胡大?人?派来?接我的吗?胡大?人?说今天来?找我。”
李秾口中突然出现的“胡大?人?”像是朝廷命官的名号,两位歹徒听了都是微微一惊,一时间?露出犹豫的神色。
“胡大?人?让我午时一刻在宝塔前等他,这?会?儿离见面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我却在这?街巷中迷路了。”
张二试探性地问:“胡大?人?接你去干什么?”
“他说让我去他家里,做个婢女,也好过露宿街头。你们是他派来?的吗?”
张二正犹豫,身后的那位却说:“别听她胡说,朝中就没有姓胡的大?人?。这?小娘子狡诈,想拖延时间?,别废话,动手?!”
李秾的话被识破,两人?一前一后快速向李秾逼近,李秾从腰间?抽出刀,却因为手?劲的悬殊,被张二一把制住。
赵执在窄巷之中疾走,一转弯正看?到两个歹徒将麻袋罩住一个茜色身影,正是李秾。
那两人?将麻袋扛向街巷之外,丢进马车中离开,整个过程非常迅速。
李秾被布巾死死塞住嘴,反捆住手?罩在黑暗的麻袋里,一年前的痛苦回忆瞬间?涌来?,一时间?心乱如麻。
突然间?,她感到身边一沉,一人?揭开了她身上的麻袋。李秾差点热泪盈眶,赵执总算赶来?了。
马车行走得飞快,两人?躲在马车中,绑匪暂时没有发觉。
赵执低声说:“跟去老窝。”
约摸小半个时辰,马车停住了。两位绑匪揭开车帘,准备将李秾往外扛。剑光一闪,赵执已经踢翻了一人?。
那张二向院中喊了一声不知什么的暗号,院中一下子冲出三四个好手?,挥棍围住赵执。
这?里还是在秦淮南岸,只不过离岸边已太远,李秾和?赵执都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
院中的打手?身手?比预料中的好,赵执与之缠斗起来?。他来?找李秾之前找人?向寺中报了信,但?却不知道寺中的皂吏什么时候能跟来?。
李秾从马车中冲出往外跑去,若是能跑出街巷,找到附近巡城的巡防营将士就好了。眼看赵执一人将那六个人拦住,李秾拼命往外跑,却发现这?是一个没有人?来?往的长巷子,她跑了好久才找到附近的一处民居,问了巡防营的值守点。
她以最快的速度带着两位巡防营将士跑回巷子中间?时,四位打手?见敌不过,已经从赵执手?下跑脱。大理寺一群皂吏刚刚找到这?里来?。
众人?破开院门,准备进去抓捕,却发现原院中已空无一人?。这?院子有一扇小门修通了一条甬道,直通到巷子外。
也许就是在听到打斗的时候,院中的其余人已经快速转移走了,只有张二等两个歹徒,想逃走而被赵执制在了原地。
“狡兔三窟,我们低估了对方。”赵执有些懊恼,吩咐将躺地上的两位带回大理寺监牢中审问。
李秾因为惊吓和?疾跑,脸色变得苍白如纸。赵执有些于心不忍,看?她还穿着女装,有些冲动地想伸手?将她眉边的乱发归到耳后,刚刚抬起手?,这?个动作却吓了李秾一跳。李秾白兔一般跳开了半边身子,睁大?了眼睛有些疑惑地瞅着赵执。她若是男装,可以?正常和?男人?接触。一旦恢复女装,和?男人?和?身体触碰却是非常奇怪的。
赵执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就是和?谢赓他也不习惯接触,但?是他见过谢赓拍李秾的肩膀。
“赵大?人?,你,你受伤了。”
赵执的右臂被长棍打中,那棍上带有倒刺,将他从宫中出来?时匆匆换的便衣划开了一个口,还带下了些许血肉。
巡防员小将士认出他是陛下新任的大?理寺少卿,也是谢赓的好友。便殷勤地过来?要替他包扎,赵执摇头,“不用了,只是小伤。”
赵执跟李秾说:“你这?几日都辛苦了,若是揪出背后的元凶朝廷有赏赐,就全部都给你。”
李秾:“我不要什么赏赐,揪出元凶,让城中从此以?后不会?有人?被害,我便满足了。大?人?,我的任务完成,接下来?就看?您的审问了,那么我先告辞了。”
她转身欲走,赵执叫住她:“李秾,你若是害怕,最近几天我叫人?在你的住处护卫。”
“我只是想起去年……多谢大?人?,有巡防营的,护卫不用了,大?理寺应该抓紧审犯人?。”
赵执看?李秾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时间?心里漫过一丝悔意,是不是不该再让她来?冒险了。
李秾换了男装,回到慕氏布庄,店里的人?得元骥提前打了招呼,都没有问她去忙什么事?。李秾将那套茜色衫裙洗干净,晾在后院。
男装多年,她的随身行李除了换洗的束胸,没有一件女子的衣物和?饰品。这?套从陈婶那里借来?的打着补丁的衫裙,竟然是她这?么多年在京中穿的第一套女裙。
李秾坐在后院屋檐下,看?着那晾着的衫裙,胸中涌起极度复杂的情绪。她这?辈子,该是没有机会?做回女子了吧。
阿棉从外间?买糖回来?,看?到李秾坐在那里发呆,眼睛湿润像是有泪意。走到她身边,低声问:“姐姐,你在想什么?”
李秾转过头来?,“阿棉,在别人?面前叫我李秾哥哥。”
阿棉小小声:“对不起,可是我刚才?叫你的声音很小,只有你和?我听到……你,在因为什么事?难过么?这?个给你。”
“谢谢阿棉,我不吃糖。”李秾闲暇的时间?大?多数都付给书籍了,她也不像寻常女子有可以?谈心的闺中密友,因此所有的心事?从来?都习惯自己一个人?揣着。
李秾低声说:“我是在想,有没有那么一天,我可以?不用穿男装,你也可以?大?声叫我姐姐了。阿棉,世道艰难,不知道能不能有那一天……”
阿棉举着糖葫芦,对李秾的话似懂非懂,十岁的幼稚孩童尚且还不太懂得吃喝之外的烦恼。看?到李秾落寞的神色,心里便跟着难过起来?,只能默默地在李秾身边坐下来?陪她。
衣服晾干后,李秾还是将它们收叠起来?,找个时间?送回了青溪巷的赵宅。
李秾好久都没有听到来?自大?理寺的消息,直到立秋后,赵执派人?来?告诉她,那两位抓到狱中的歹徒已经死了,至于怎么死的,来?人?模模糊糊没有讲清楚。
李秾实在心急,跑到大?理寺,跟门口的小吏说求见赵大?人?。不一会?儿,小吏将他带到了赵执办公的房中。
赵执似有愧疚,又像是不甘心,指着案头一堆审问材料让她先看?。
那两个抓回去的歹徒意外地嘴巴很硬,用了好些手?段都没有审出其他人?。因为狱卒没有看?住,两人?都死在了在狱中。
李秾抓住了关键:“大?人?,嫌犯是自杀吗?”
赵执:“不是,但?是目前没有证据。两人?死得蹊跷,仵作还在查验两人?的尸体。”
“是真正的元凶杀人?灭口?”
赵执点头,李秾的脑子很灵活,很容易想到这?个结果。
李秾跌坐在长凳上:“那……那位元凶,该是有不小的手?段了。大?理寺的监牢,竟也能进来?秘密杀人?。”
赵执心里本就不甘心,李秾这?句话真像是在讽刺他和?大?理寺这?群审案不力的同僚。
“我必会?追查到底,你放心。”
从大?理寺回来?的晚上,李秾久违地做了噩梦。梦到死在扶南水沟里的柳兰卿,柳兰卿满身青紫的瘢痕,面目模糊地跟李秾说:“李秾,我不回去了。建康城外的乱葬岗,不必再多躺我一个……”
李秾从梦中惊醒,窗外像染墨一般黑,那段不堪的回忆全部涌进脑中。
她令自己在回忆中痛苦许久,而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此事?不能只让大?理寺一家去查。
既然让她历经折磨还能活着归来?,那她一定?要用自己的力量为那一船同胞做点什么,尽管她只是一届微不足道的民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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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秾还有两笔金银没有用掉,她趁着夜色到橐驼庙附近的一棵树下用铁锹挖出了自己埋在那里的东西。那是她被送去护义伯府之前秘密埋在那里的,分?别是给谢泰伴读归来?和?帮谢赓买到蜀锦时,他们赏给她的五十两黄金和?五十两白银。
用这?些钱,李秾雇了人?在城中暗访,人?口绑架那么大?的一条利益链,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终于,有一个人?进入李秾的视线,这?个人?就是潘氏牙行的东家潘如善。
牙行主营说合介绍交易,城内众多流民和?短工都依赖牙行介绍给雇主,潘氏牙行光在建康城中就有三家分?号,其中一家就坐落在东市流民和?短工聚集的大?柳树旁。
牙行介绍交易,登记是第一步。要说谁最清楚城中底层百姓的底细,握有他们的身份家口年龄,潘如善手?里的资料恐怕比户部和?建康令那里还要真实。
李秾决定?继续雇人?盯紧潘如善,只不过要紧密跟踪而不被发现,这?项任务的难度不小。难得的是,潘如善是个相?当高调的人?。此人?不仅朋友众多,且好美色好宴饮,因此很容易掌握其行踪。
她有强烈的预感,那些歹徒之所以?能将人?绑到固定?地点关押,被发现时能够迅速转移,肯定?是有地头蛇的合作。而牙行东家,不仅可以?提供庇护,更可以?提供“货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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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起,九月初,帝京迎来?了中秋后最热闹的重?阳节。
这?是都人?最喜爱的节庆,城中许多商铺吩咐关闭店门,扶老携幼前往城外的山林间?郊游。张掌柜平日里本就是个喜好游玩的性情,逢着重?阳佳节,他带上妻小和?布庄中两位店伴,叫上李秾和?阿棉,准备到钟山游玩一整天。
众人?正爬山,发现好大?一片山林游山的路被护卫堵了好几条,应该是朝中哪位权贵,占了这?个地方来?宴饮。堵了要道,爬山的人?们只得绕远,不过看?那些护卫气势汹汹,因此都不敢有怨言。
李秾跟着张掌柜一家来?到一处景物优美的山涧,决定?在这?里休憩游玩。张掌柜夫妇和?孩子逗乐,李秾和?两个伙计便散开来?,在山间?寻幽探险。
钟山的小路蜿蜒曲折,眼前所见几乎一步一景。这?还是李秾来?建康这?么多年,第一次仔细地欣赏钟山美景。她心情愉悦,不知不觉间?就走远了。
重?阳习俗是登高望远饮酒赏菊,钟山不生?长菊花,山路上却时不时能看?到一大?片开得热烈的秋山茶。
李秾正转入一个山涧中赏花时,突然听到丛林背后有女子们的嬉闹欢笑声。她悄悄转过去,看?到七八名女子正在水边玩乐。
那石板上坐在主位的女子,李秾依稀记得,她是宫中的长吉长公主,祯王殿下一母同胞的亲妹。长吉长公主喜爱热闹,经常举宴邀请京中的女眷们。李秾就是侍候护义伯府小姐葛妤去赴宴时认得她的。
长吉长公主看?样子年纪不过双十,高髻金钗,穿着华服,在朴素的石泉旁显得明媚雍容。和?她一起的几位女子也是盛装,大?家在玩流觞和?投壶的游戏,笑得十分?开怀。
在这?秋日的山间?,不知为什么,李秾突然生?出一种?难言的艳羡之情。不是羡慕她们的金钗华服,而是羡慕他们可以?以?女子的身份在明媚的秋光中尽情畅游开怀。她也是女子,在家乡小镇的时候也是有过玩伴的。
相?比她们,李秾自己像是多年一直游走在背阴处的人?,永远要藏着身为女子的本性。
尽管扮作男子生?活,但?女儿心肠又岂能尽数都抹去。她站在花丛后,一时间?看?她们看?得入了神。
大?家玩了好一阵,直到长吉公主说有些疲累了,大?家方才?穿起鞋袜,叫婢女收拾好物品离开。
李秾从花丛后走出来?,发现这?里是一处天然汤泉,泉水咕咕地往外冒着,水面上氤氲着丝丝热气。
她一时兴起,脱开鞋袜,赤脚踩到那水中沙砾上,温泉的浸泡下并不觉得硌,反而很舒服。见四周半个人?影也无,李秾玩心顿起,想在这?水边梳理一下自己的长发。
李秾于是解开头巾,任长发从肩颈倾泻而下。陈婶说她有一头很好的长发,以?前母亲给她梳头时也常这?样说,过了多年的逃亡生?活,李秾早已经无心自赏。
四周没有人?来?,只能偶然听到山涧的鸟鸣,显得此处更加寂寥安静。李秾一边濯足,一边从腰间?摸出篦子,篦自己的长发。她看?到不远处的石块上,不知是谁扔了一朵秋山茶在那里,山茶是在花丛采的,花瓣如云,新鲜饱满。
出于天然的女儿心性,李秾将山茶花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别在鬓边。
也许是好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李秾坐在那里梳洗玩水,投入得忘记警惕四周的脚步声。
等她发觉到有人?来?的时候,猛然一抬头看?到了一个最不想在此刻见到的人?。来?的人?穿着一身墨绿长衫,腰间?丝绦系着简约的环形玉佩,正是朝中新贵赵执。
李秾从水中站起来?,因慌乱而手?足无措,一时间?她和?赵执对视,两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今日朝中尚书令钱漱徽举办重?九宴,广邀朝中同僚和?京中友人?。尚书令作为百官之长,他作宴邀请,没有人?会?不应请的。
赵执在宴间?陪着喝了些酒,席间?请了舞女,一时间?觥筹交错杯盘狼藉。他不太喜欢那样的喧嚣,便离座在山间?行走,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赤脚站在泉中的人?是李秾。可眼前的人?又十分?陌生?,长发像瀑布一般披散下来?,鬓边簪着一朵白色秋山茶,着男装赤足站在水里,竟然有说不出的旖旎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