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万川 第5章

作者:秋水色睫 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布衣生活 天作之合 女扮男装 古代言情

  那天,其实赵执是没有说错的。

  谢赓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府中账册何等重要,只能交给谢府家奴,外人是半分也不能接近的,何况这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小厮。但那跪在地上的人抬起头,眼睛里流露的请求和渴望,让他居然没有立时拒绝。看好友在旁边,便问:“赵君刃,你认为如何?”

  赵执没想到谢赓拿这件事来询问自己的意见,他看这养马的小厮,只觉得他瘦弱不像男子,隐隐有些奇怪,但具体哪里不对劲,他自小没有多少和人亲近相处的经验,因此也说不上来。只好把问题甩回给他:“这是你谢府的家事,问我干什么。”

  谢赓白了赵执一眼,“是你上次在这里说人家是无用之人的。”

  赵执闭着嘴没说话。

  李秾跪在地上,又像谢赓嗑了一个头,“小人请求将军答允。”

  谢赓仔细看她,觉得很奇怪。他在巡防营中是个杀伐决断的人,在部下面前向来果断干脆说一不二。但看着那双眼睛盈着水光,像是要流泪却又没有流下来,又想起她这段时间对龙驹的照顾,一时竟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人的请求。

  “你先起来吧。”

  李秾本来就没有抱多少希望,心中的一丝希冀破灭,她低头僵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其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赵府下人点来一盏风灯。那风灯从李秾身旁擦过,赵执看到她盈在睫边的一滴泪流了下来,那侧颜看过去几乎会让人错认成女子。赵执又皱起了眉,此人实在古怪,哪有男人生着一张女相的。

  “谢继业,别怪我没提醒你。如今北方战起,大晛乃是战时,你这个将军府中可不能随便什么人都能放进来,更何况是让他接触你府中的支用账册。”

  李秾心里一跳,他不会怀疑她是北滦奸细之类的吧?可她生死都是大晛梁州人啊。

  只听赵执接到:“再说,你怎么知道此人不是意图混入你府中的北滦奸细?”

  赵执说完袖子一甩,“你自己定夺吧!我走了。”

  谢赓没有拒绝李秾的请求,当然也没有随即就答允她。只告诉她:“你先回马厩去照顾龙驹吧,此时我需与谢伯商议。”

  李秾深深一揖:“多谢将军。”她知道自己的请求有多不合情理,但跪下去那一瞬间,还是对着谢赓说了出来。

  建康城的冬日跟她的家乡梁州一般寒冷。小年的晌午,她在马厩外晒着冬日难得的一丝太阳,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出过谢府了。

  她在府里悄悄处理了一些东西,那是她某次出府,在药铺买的,将之混入粟豆,可令龙驹腹泻不止。

  她只用过两次,便将那包东西混洒进运出府的污粪里处理掉了。为了留在谢府,她对龙驹使了点手段,但是她以后不能这么对龙驹了,为了谢赓那句你该多穿点。

  在摸清龙驹的饮食习性后,谢府别的下人已经能够很好地照料龙驹,因此李秾也不再有用处。

  外面天寒地冻,如果她离开谢府,大概会找不到一个去处而冻毙街头。

  死就死吧,李秾想,她的命运本来就该如此。谢赓如此心爱龙驹,她不想再怀着愧疚之心对龙驹下药了。

  因此谢富让人来叫她去书房的时候,李秾接受得很平静。

  但李秾没想到,谢富叫她去并不是为赶她走的事。

  年底谢赓的公务最是繁忙,因此几乎难得回府。谢富让人把李秾叫到书房,李秾刚刚踏进去,谢富便递给她几本账册,封皮和纸张颜色均不一样,看来并不是一个地方收来的。

  “将军说你于数算有一技之长,现在我将这几本账册交给你,明日午时前,将账册中所有旧管和新收全部算清,另誊一卷交给我。若你能按时完成,我便按将军的提议,收你做个管账的助手。”

  李秾接过那几本颜色不一的账册,都是谢府陈年的旧账,最新一本是元庆二十九年谢府在吴兴会稽两郡几处庄园的桑丝收利。

  “多谢总管,小人尽力一试。”

  谢富对谢赓的这一安排十分不赞同,李秾是个无名无分的外人,并且还是女子,怎么能承担谢府主簿分内的事。但他不能违拗主人的意思,因此给李秾出了难题,说话间语气十分不善:“我须得警醒你,这些账册是我谢府的机密,你可以翻阅计算,切不可将之带离书房,否则我必将你逐出府门,送到有司问罪。”

  “小人谨记。”

  “那你今晚就不要离开此处书房了,相应餐食会有人送来给你。”谢富交代完,叫来一名小厮进书房,便离开处理事务去了。

  那小厮的任务就是看住李秾,不让她离开书房半步,也不能翻阅她不该翻的东西。李秾很理解谢富的谨慎,他是谢府的忠仆,行事处处以主家利益为先,便忽略小厮,在桌案旁坐了下来。

第006章 除夕宫宴

  午时一刻前,谢富才处理完府里的事务,记起李秾还在书房。他推开书房的门,看管李秾的小厮正坐在门边打盹,而李秾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看来是算了一整夜,连推门的动静都没有听到。

  谢富咳嗽一声,李秾从桌案上惊醒。她看到来人立即站了起来,找过桌案上一张黄麻纸,上面的墨迹已经干透。那纸上字迹算符都清晰端正,看过去并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谢府接过黄麻纸,元庆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年谢氏在吴兴、会稽两郡百廿亩田塾的开支、收成、取用在纸上算得极为明晰,跟谢富心中的答案完全一致。

  他转而看向李秾,他之前低估了这个瘦弱的女子。

  李秾被谢富高深莫测的目光看得背部一毛,连忙小心地问:“谢总管,请问这份账单可有不妥?”

  “无有不妥。”谢富看着她,“以后你就跟着谢春,在书房帮忙吧,只是龙驹也需要你照顾。记住,你在谢府只能以男子身份行事,不得向任何人暴露你的女子身份。”

  谢富交代完,盯着她看了一下就挥手让她离开了。

  李秾心里泛出久违的一丝喜悦,阅览账册及数算都是父亲生前交给她的,她如今能留在谢府,免受建康冬日冻毙街头之厄,这是父亲在冥冥之中护佑她吧。

  元庆三十二年的除夕终于缓缓到来。尽管梁州仍被北寇所占,但此年大晛全境各地风调雨顺,江荆三吴等地粮食丰收,所以大晛都城建康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场薄雪过后,建康城满城灯彩,车水马龙,阖城官民沉浸在年关的无限喜悦中。

  太初宫早早就摆好年宴,传下旨来让王府宗亲及五品以上官员携女眷入宫赴宴。元庆帝身边的内侍午后特来将军府传旨。将军府前院方正宽大,内侍进来时,赵釴、赵执、慕容氏三人已齐齐跪在院中。内侍慌忙小跑过来扶起赵釴:“传圣上口谕,念大将军为国操劳,腿疾未愈,特免去大将军跪礼,大将军可站着接旨。”

  内侍环顾四周,堂堂大将军府,随主人站在前院的下人竟只有寥寥几人,奴仆杂役还比不上一个六品的建康令,不怪得陛下挂心。

  内侍宣完进宫赴宴的旨意,接着念道:“大将军劳苦功高,陛下特赐将军两名婢女照顾将军,期望将军早日康健。”

  内侍向身后一挥,两名妙龄女子盈盈走出向众人福礼,其中还有一位长着碧眼高鼻,并非大晛人。

  “大将军,此二女一女来自吐谷浑,一女来自江左,均是性情柔婉、姿色卓绝,放在将军房中佐酒添香,陛下认为将军一定会喜欢。”

  赵执和母亲慕容氏静静跪着,赵釴看向那两名女子,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用多年前和陛下在军中说笑的豪放口吻说道:“陛下还真是风雅!如此便多谢陛下了。”他挥了挥手,让人将两名女子带去后院。

  内侍又说:“大将军,陛下在宫中等着你来和他把酒言欢。奴婢就先告辞了。”

  “请公公转告陛下,我一定到宫中亲自谢过陛下美意。”

  赵釴原配去世之后,他多年来再未娶妻,也未听说他在房中添过人,现在就这样收下了陛下所赐的两名美婢……赵执状似无意地看了旁边的母亲一眼,慕容氏的表情却并未有任何变化,赵执不动声色地将她扶了起来。

  未时刚到,太初宫中早已人影晃动,赴宴的群臣及来往的宫娥站满了大殿,都在等待着年宴的开始。忽然,内侍提高了声音穿透众人:

  “大将军到!”

  “陛下驾到!”

  赵釴从王府骑马来,竟跟元庆帝一块儿出现了。二人一前一后,元庆帝脸上还溢着亲近的笑容。

  群臣见礼完毕,元庆帝赐赵釴坐了御座下方左首,位置比尚书令等二品大员还尊。赵釴也并未推拒,尚书令几位大员面上也其乐融融。

  赵执在几位世家子弟中间坐了,如果不是他知道赵釴的腿疾是假的,大概真的要相信殿上真的是君臣和睦大晛之福。现如今,赵执只觉得看不清。

  女眷们都在皇后宫中赴宴,今日重华殿上只有一位贵人在元庆帝身边伺候。这位瑶贵人出身教坊司,年初才入宫的。据说容貌艳丽歌舞双绝,是以元庆帝都舍不得不让她来年宴上伺候。

  群臣敬过一巡酒,元庆帝身边的内侍得到吩咐,特意将赵釴及几位上了年纪的大员食案上的酒又拿到御厨房重新温热,陛下体谅他们身体不好,不能喝冷酒。几位老臣又跪在地上三番谢恩。

  元庆帝笑着看向赵釴:“赵爱卿,朕送给你的两名女婢,你可还满意?”

  赵釴:“陛下所赐两位女子果真是绝色,臣多谢陛下赏赐。只不过臣乃是军旅粗人,怕是会辜负了温香软玉。”

  元庆帝打断了他哈哈大笑,“将军乃是我大晛战神,就算把她们放在你府门口看家护院,也是她二人的福气!”

  皇帝的大笑让刚才还肃静的年宴一下子热闹起来,教坊司奏响笙箫礼乐,群臣不再拘谨,开始推杯换盏,高声宴饮。

  元庆帝让身边的瑶贵人给赵釴和近首的几位臣工斟酒。瑶贵人身着一袭华贵的羽纱绣花曳地裙,走下台阶时被裙角绊倒,眼看将要倒在赵釴身边。赵釴伸出手扶住她,手下那纤腰几乎不堪一握,但赵釴并无所感,神色寻常地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向她说道;“恕臣冒昧了,贵人仔细脚下。”

  瑶贵人瞬间绯红了脸,慌忙曳过羽纱裙角,向他盈盈行礼:“多谢将军。”

  “不必客气。”赵釴吃菜饮酒如常。

  瑶贵人不禁趁机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听说大将军赵釴跟陛下是少时好友,二人从那时起就感情深厚。但这么一看他跟陛下又完全不同,元庆帝身上是华贵的天家气质,而这人一身疆场风霜,隐隐有杀伐之气。

  瑶贵人想起外界对大将军赵釴的一个称号,“杀神”。可也就是刚才,她觉得这杀神并不令人害怕。她给他的酒樽斟满了温热的内廷酒,才盈盈摇晃着那令臣下都移不开的腰肢回到了陛下身边。

  赵执坐在离御座很远的下首,他正和几位世家子弟谈起今年秋猎时的事情。跟着赵执一起入职礼部,任膳部司主事的赵府家人元骥匆匆赶来,在赵执身边耳语:“庆国公府的昭宸郡主母女在皇后宫宴上对夫人不敬。”

  赵执一捏酒樽,转身把元骥叫到大殿角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元骥:“云姿说,昭宸郡主母女闲聊间问夫人作为寡嫂为何住在将军府,是不是跟大将军有何……”

  赵执打断他:“放肆!”

  元骥低着头,这个关于大将军的流言并不新鲜,很多年前就已经有了。

  “夫人并未生气,应付了对方两句就起身到水榭里赏花了。只是云姿气不过,出了皇后宫中来寻我……”

  赵执手里的银樽几乎像是要被他捏碎,他把那银樽往案上重重一放,“我知道了,你不用等我了,去皇后宫外侯着,母亲结束你送她回家,别人我不放心。”

  “是。”

  “君刃啊。”

  元庆帝雄浑有力的声音从大殿那头传来,瑶贵人挽着他正缓缓走过来,“你在跟元主事聊些什么呢?朕的年宴上你还这么忙?”

  赵执和元骥连忙转过头,赵执回道:“禀陛下,臣并无公事要忙。只因臣担心母亲在皇后宫中多饮,母亲一向身体孱弱,所以想让元骥替臣去看一看母亲。”

  元庆帝离了座,大殿中群臣无不放下酒馔躬身行礼,一时间重华殿又恢复了寂静。

  “原来如此。”元庆帝环顾群臣,“众位爱卿还不知道吧?朕今日将新得的两名绝色宫人送给大将军,大将军收下了,朕很是高兴。想当年,我与大将军年少时在军中,亲如兄弟,彼此一切都可以共享。今日除夕,朕突然有些怀念起旧日时光来。”

  尚书令钱漱徽揖身说道:“陛下与赵将军相知于少时,直至今日仍能心有灵犀。这样的君臣同袍之义,堪称千古佳话。”

  群臣纷纷附和,元庆帝很高兴,身子倚着瑶贵人微微摇晃,显然已饮得微醺,“君刃啊,你叔父刚才谢谢朕赐给他的绝色佳人,我问他拿什么谢。少年时他有一次宁愿自己饿肚子,也把唯一一个饼子给了我,现在,再给我一个烧饼,朕可不买账了。”

  群臣附和着笑起来,殿内气氛一下子温馨了不少。

  “你叔父腿疾未愈,他的债你还得替他还,嗯?”

  “是,”赵执撩开袍子跪在地上,“父债子还。陛下但有任何差遣,臣必将赴汤蹈火替陛下办妥,请陛下吩咐。”

  元庆帝看起来心情绝佳,挥手让身边的内侍将赵执扶了起来。

  “大将军哪舍得让你去赴汤蹈火,北滦占我梁州日久,朝中一时无将可遣。朕封你为特使,你就前往梁州及北滦国都替朕和你叔父探查一下北滦军的动向吧!”

  大殿中出现了轻微的哗然,却听不清群臣的议论。

  赵釴走到侄儿面前跪下:“陛下,微臣以为此时遣使前往北滦并非最佳时机,北滦虎视眈眈,犯我国土,臣向陛下请缨,调长熇军北上梁州,臣必将那覃骕斩于马下……”

  元庆帝打断他:“你就不要跟朕逞能了,你的身体要紧。你们其他人也不要劝朕了,此事朕已做了决定。”

  “陛下,君刃尚年少,遇事血气有余,城府不足,恐难……”

  元庆帝打断了他:“你不必再说了,君刃出使北滦,朕深思已久,无有不妥。”

  大殿中议论纷纷,却没有人再上前说话。只有兵部尚书付鼎赞成赵执出使,并建议今日就下旨擢升赵执为礼部侍郎。为表重视,自古使臣身阶均不能低。

  北滦和大晛对峙日久,如今形势不明,这一去无异于孤身陷入龙潭虎穴。赵釴看了跪在身后的赵执一眼,还欲上前说话。元庆帝已经转身向御座走去。

  “臣赵执,领陛下恩旨,愿为特使,出使北滦。”赵执伏身跪在地上,没有去看叔父的眼神。此事来得过于突然,赵执感到自己像是走在岸边,突然被秦淮河中涛变砸中,此事他做不了任何选择。

第007章 幽馆之夜

  一匹飞影快速掠过,谢赓疾驰过御街,在大司马门前定住。翻身下马时,正看到赵执扶着慕容氏从门里走出来。

  谢赓着急地迎向赵执母子。“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陛下突然封你为特使,要你出使北滦?怎会如此突然?”

上一篇:白篱梦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