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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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登基数月, 朝中接连处置了几件大事。绍元先帝的梓宫正式葬入陵寝中, 礼部不久后为新帝择了年号。
国中改元, 昌祐。
新入大理寺不过数月的赵执因办案能力出色,又因大理寺正官出缺, 被提拔为大理寺卿,官阶正三品。
当?第一场轻薄的雪在帝京上?空飘落,秦淮两岸抹上?淡淡银装时,人们仿佛才对年岁更替有了实?感,昌祐元年,又是新的纪元了。
慕氏布庄在赵执的示意下更名为云影坊,他是彻底要?抹去?“慕氏”这?个商号了,不过东家的决策不会怎么影响底下人。张掌柜、李秾和?另两位伙计照例在坊中忙碌,忙着测试两种?棉布的实?用性。
雍州棉比起高昌棉虽然在柔韧性上?差了一些,但纺织成衣后却?更加耐寒。建康城冬日阴冷不输北地,李秾通过比对,还是认为雍州棉更好?。
她得元骥和?张掌柜的允许,亲自赶到雍州去?了解当?地的农户如何种?棉采棉,最后做主购入了比高昌棉多两倍的雍州棉布。
李秾的预测没有错,入秋以来,坊中的雍州棉布果然更受欢迎。
东家赵执对城中的两家店铺似乎并不上?心,他回来之后甚至都没有来瞧过,一切交给他信得过的元骥来打理。
除夕将至,元骥来到坊中,准备给大家打赏些银钱。
因天气寒冷,临街门脸只开?了半扇门。店中只有两个人,小女孩阿棉正在一方小火炉处烤果子?吃,而柜台后,李秾一个人坐在那里书写。
见他进来,李秾连忙站起来问好?:“元主事,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就是来看看你们。这?……东家还没说休假,他们三个倒是跑得很快。”
“张掌柜三人是有家室的人,向提前回家里过除夕。店中的事我?一个人就照料得过来,因此张掌柜他们也就早些回家去?了……”
元骥只是调侃,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你在写什么?”
“我?在誊抄三年前的旧账本,这?账本因放在柜中受潮,部分?书页已形成粘连。若是再将原本继续存放下去?,过个三五年,就看不清书簿上?的字迹了。我?今天闲着也是无事,准备将之重?新誊写一份新的。”
元骥拿起她誊写的新账簿,上?面是李秾写得一丝不苟的方正小楷。
元骥有些感慨,李秾在店中大半年来,店中的事务几乎事事妥帖。她聪慧勤奋。像是亲自去?雍州采选棉布,重?新誊写的账册这?些事,她其实?不用做到这?个份上?的,但是她能把很多事别人想?不到的事都处置得很好?。
元骥放下给李秾的东西,走到火炉旁暖手。
“元主事,我?也有些事想?请教元主事。”
“你说。”
“对于这?个布坊,东家,也就是赵大人有什么打算吗?”
“为何这?么问?”
“大人在城中的两家铺子?,这?云影坊和?另一间香铺都在城中最好?的地段,门脸宽阔,后院纵深很深,都是大店的规模。不过一年多来,两家店都没有把生意做大。后院的仓库极大,可以存放蜀锦千匹,也不会愁没有销路,不过张掌柜和?我?奉命去?采购时,购入量都远少于库存能够容纳的。我?想?,是赵大人无心于此吧。大人取缔了‘慕氏’,只是留着这?两间店铺有别的作用。”
“李秾,你真是个聪慧的人。你说的都是实?话,不过,我?也不知道郎主的计划是什么。郎主从来如此,他的心事和?打算不会轻易跟人提起,我?这?个下属也不好问。郎主目前在朝中,得新君信任,我?想?他应该还是以朝中的事务为重吧。”
“原来如此。”
李秾有些玩味地点头,赵执若是以朝中的事务为重?,不在意两家店铺的经营规模也情有可原,大概这?两家店铺以后会派上?别的用场。
“李秾,以你的天赋才干,留在这云影坊是有些浪费了。你要?是有更好?的去?处,我?和?张掌柜必不强留你。”
李秾谦逊地笑笑,“元主事,李秾只是普通小民,哪有什么天赋,只是遇到事情愿意多想多做罢了。”
“你还未成家是吧?除夕你和阿棉两人就留在店中过吧,冬日寒冷,那橐驼庙实?在不算是个好?住处。”
李秾心生感激:“多谢元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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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将至,李秾和?阿棉守着店铺,难得悠闲,日日拥炉读书。
年节期间,朝廷在城外和?东市都搭了施粥棚,救济无家可归的流民们。城中冻死饿殍减少,因此热闹了许多。
太初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宫宴,毕竟这?是昌祐的第一个除夕。皇甫震霆给文物百官都赐了年礼,宴会一直热闹到晚间。
皇甫震霆和?不少文武大臣都喝多了,由内侍和?宫婢门分?别送回住处。因此,当?第二天快马以百里之速冲入西明门,送来北滦攻占蒹葭关的急报时,皇甫震霆和?大多数朝臣多都没有睡醒。
内侍接过那封还沾着血迹的战报,匆忙向寝宫奔去?。
皇甫震霆因酒醉刚刚醒过来,正觉得头疼欲裂,读过内侍呈上?的战报,联想?昨晚宿醉后做的噩梦,一瞬间鬓边逼出一层热汗。
“来人,速召百官进宫!”
新年第一天,天气晴好?无比,城中的民众好?似全?部出动,将大街小巷游玩之处都挤满。游乐的城中小民尚且还不知道有险情发生,而重?华殿上?正陷入一片焦灼。
李秾是在茶摊上?无意间听两个穿公服的人议论朝事时,才知道蒹葭关出现了紧急军情,听说有两个人主动请缨领军前往司州,分?别是谢赓和?赵执。最后陛下定了谢赓为兵马元帅,赐虎符节钺,让他领十万长熇军前往司州御敌,三日后出征。
付鼎致仕后,兵部尚书一职一直都没有定下人来补缺。如今乍然出了险情,百官站在殿上?都有些慌乱。
蒹葭关是北地进入大晛腹地的第一道锁钥,自本朝建朝以来派有驻军,建制约一万五千人,是除梁州军外最多的一支驻军。北滦一旦占了蒹葭关,其后广大的南方腹地便几乎如一马平川。大殿上?没睡好?的朝臣都在头疼,这?个年眼看是绝对过不好?了。
从元庆朝到现在,十几年间,北滦国力不断增强,国中始终高涨着南侵的热情。这?次打下蒹葭关的不知又是哪位大将,目前传来的情报,领军是北滦的九皇子?。
怎么又出来个九皇子??
当?天深夜,赵执夜访巡防营。如今论领兵打仗,朝中最得信任的人就是谢赓。赵执虽然也站出来请命,但他心里知道皇甫震霆一定会指派谢赓。深夜来访,是想?和?谢赓交换一下对被北滦局势的看法。
谢赓刚刚从宫中回来,和?陛下以及兵部的几位侍郎商讨战略战术。在天子?威压之下,几位兵部侍郎每人都长论了一番两军局势,身为主帅的谢赓反而只是默默听着。越听心里却?越不是滋味,几位侍郎对北滦的了解尚停留在十年前,连蒹葭关的地形都一知半解。谢赓只觉得,这?一场议论跟纸上?谈兵差不多。
谢赓看到赵执很是欣慰:“我?正要?派人去?叫你。”
正准备坐下,亲兵来报:“祖亮大人来访。”
两人有些意外,谢赓急忙吩咐:“快请。”
祖亮还穿着玄色朝服,显然是下朝后在礼部官署处理公事还未归家,他看到赵执也在,并不奇怪。
互相见过礼,祖亮开?门见山,“谢将军,如今你是朝廷最重?要?的倚杖。本官冒昧,想?来听听谢将军对两军局势如何看。”
“我?个人所见,北滦此次入侵蒹葭关,一为向大晛示威,二为解决其朝中矛盾。劫掠边境财物虽然可恶,却?不是其南侵的主要?理由。北滦国力强盛,朝中精兵良将众多,此次南侵,是我?大晛一大劫,无论如何,我?大晛臣民必须举全?力抗衡,绝不可使之再南下一步。”
祖亮脸上?露出几许欣慰的神?色。“这?些地方,老夫的想?法与谢将军一样。”
“只是,此次领兵的九皇子?是谁,用兵如何,在北滦朝中有何势力。北滦骑兵一向骁勇,长熇军却?以步兵为主,如何与北滦力敌,不到前线我?心里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打。谢赓还要?请教两位。”
这?就是今晚祖亮和?赵执一起来找谢赓的原因,也许不少朝臣都已经忘了,这?两人是大晛最近一次出使北滦的正副使。
赵执:“北滦如今的皇主以武力起家,登基三十二年,有十四位皇子?,多位皇子?皆勇武善战。由于常年和?周边的部落发生摩擦,朝中可带兵的将帅极多。这?是我?大晛远比不过的。这?位九皇子?,虽然刚刚成年,恐也是带兵打过仗的熟手。”
“这?位九皇子?,本官倒是知道一些。”
祖亮从袖中掏出一叠旧书信,抽出其中两张递给谢赓和?赵执。谢赓接过去?读,欢喜道:“祖大人这?份关系九皇子?的信息,实?在是难能可贵!谢赓代我?军将士先谢过祖大人,但不知祖大人是何处得来的这?些?”
“元庆末年那次出使的结果。”
“五年前,大人竟在上?都城中埋了钉子??”
祖亮神?色淡然:“称不上?钉子?,只是两个忠心可用之人。他们的家眷都在建康城中由祖家照顾,每月定时用信鸽向南汇来上?都城中的情况,就有了这?厚厚的一摞书信。”
谢赓和?赵执心里都是一惊,进而佩服祖亮的筹谋。
那次出使,祖亮以庆国公长子?的身份担任副使,人人都知道他家世高贵做事沉稳,是个副使的不二人选。他随使团被囚半年后放回,谁也没想?到他竟在上?都城中留下了长期的情报官。这?件事,连赵执这?个正使都没有做到。
祖亮将手中一摞书信全?部交到谢赓手里。嘱托道:“谢将军,这?是这?些年来寄到本官手里的上?都城情报,本官不能亲自去?甄别,还望将军甄别之,善用之。若能为将军和?我?军助力,这?些信件定然物超所值。”
谢赓捧着书信朝祖亮行了一个军中的大礼。“祖大人这?些书信于我?,于即将出征的长熇军都十分?重?要?,下官,拜谢祖大人鼎助之情。”
祖亮扶起他。
“谢将军,护卫国土上?阵厮杀要?靠你,我?这?样的文官留守朝中,只能以别的形式出力。不是我?在助你,是我?们勠力同心。将军收好?,我?便告辞了。我?携祖氏一族,日日盼将军得胜归来。”
“恭送大人。”
祖亮走后,赵执和?谢赓一起拆读那些信件,连夜重?新安排了巡防营的人马,往司州和?上?都城中派了四十人的哨马。
两人忙碌一夜没有合眼,天亮时洗了把脸直接进宫,早朝还要?商议长熇军粮草后勤的配给问题,这?才是出征前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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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祐二年正月,谢赓率八万长熇军出征蒹葭关。
半个月后,前线传来两军对峙的消息。谢赓驻军在蒹葭关后的顿丘和?北滦军打了三仗,各有伤亡,但是暂时止住了北滦军南下的势头。消息传来,朝中没人觉得可以松一口气。八万前线战士的军粮军需如今成了朝廷支出的大头,绍元年间就常常捉襟见肘的国库,如今恐怕更加难以支撑。朝中由上?至下无不紧张,从正月直到建康城景致最好?的春三月,都没什么人有心思出城游览。
元骥在一个晚上?被叫到青溪宅,他刚进屋就看到一个许久未见的老熟人,靳三。元庆的最后一年赵执将扶它山银矿地图送给竑王时,也一同遣走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靳二靳三兄弟。两人都入了竑王府中做事。后来靳二在一次外出执行任务时意外身亡,靳三因不满于王府内亲卫的内斗而出走,兜兜转转重?新来投了赵执。
赵执没有多说话,帮靳三写了一封给谢赓的信,让他去?投在谢赓军中。
赵执把信递给靳三,只说了这?么一番话:“建康城目前很安定,我?身边如今并不需要?护卫。我?虽是朝廷臣工,但也不必浪费人力。如今和?北滦对峙,前线缺人,谢大人手下可用的得力干将并不多。你与其留在我?身边无用武之地,不如北上?军中跟着谢大人。既能建功,又能为社稷出力。”
靳三心有所感,单膝跪地接过了信函。站起后他和?旁边的元骥对视了一眼,都有相同的感觉,原以为经历过此前那一番打击,赵执的情感该冷了。但如今重?入朝中,却?又看到他还是用自己的方式挂念着太多事情,似乎并不执着于一己得失。
靳三离开?,元骥又从赵执那里接受了极其特殊的任务。
长熇军在前线数月和?北滦对峙不下,兵部的后勤粮草补给重?新调整了战略。蒹葭关的粮草供应主要?来自屯田和?朝廷后方的运输。如今被北滦攻占,周边的屯田已被北滦九皇子?派人破坏殆尽,就只能靠后方的运输。可因为部署和?后勤军力问题,前线恐会有粮草不继的危机。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向粮食丰足的州县买入粮食运往前线。
赵执私下做了周密的安排,让元骥和?城中两处店铺的掌柜秘密充入兵部这?支买粮队伍中。
元骥听完赵执的吩咐,心里生出几分?忐忑的不确定,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郎主,此事是否太过冒险?‘慕氏’商号虽然不再行商,但还留下不少可用之人。如今将我?和?两位掌柜都派到司州蒹葭关去?支援赵将军……属下心里,有些迷茫。”
赵执问:“你迷茫在于哪里?”
元骥实?话实?说:“陛下新登基,非常在意蒹葭关的胜负,因此必定介入兵部的后勤补给,兵部想?必一定不会偷懒,兵部派的人已经足够完成买粮运粮这?件事……。”
赵执沉默了些许时间。“元骥,不是我?不信任朝廷,而是兵部难以令我?信任。老尚书付鼎致仕后,新任檀尚书因檀家的关系坐上?这?个位置。我?对他的部署有些看法但不能干预。蒹葭关太重?要?了,必须从北滦手中收回,你们三人去?了,我?能帮谢继业多出一份力,就多出一份力。”
元骥很清楚,赵执年纪虽轻,但做事一向谨慎。
“我?明白了,郎主,元骥领命。”
“你今晚就去?做安排,你们三人领了新身份,后日和?兵部的二百差夫一同出发。”
夜已深了,元骥准备离开?,却?看到赵执并不打算休息。应了他一声后到桌案后坐下,那案上?还摞着一堆公文,这?是把公文带回来了。元骥不在朝廷任职日久,即使有机会他也没什么意愿回去?。看赵执这?些时日的忙碌,他此前还是低估了朝廷事务的繁杂。
第二天,元骥对两家掌柜的安排出了一些意外。张掌柜着急得嘴角起泡,在元骥的房间里恳求,他的内人快要?生产,临盆大约就在这?一两天,他实?在不能离开?。
张掌柜内人生产,这?件事元骥是知道的。两人商议许久,最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另一个人,李秾。
李秾年纪虽轻,但能力见识并不输给张掌柜。
李秾接到任务时非常惊讶,她进而想?到让自己的人一同北上?是赵执的安排。朝廷的事千头万绪,关联到打仗,事务更是成倍增长。可是失地绝对不能真的丢,他这?是尽力用自己的方式支持长熇军了。
只要?能做点有用的事,李秾不怕辛苦也不怕冒险,没有犹豫就点头答应了。张掌柜握住她的手,连着说了好?多声多谢。
“只是,张掌柜,这?些话我?要?提前告诉你,”元骥说,“你也知道郎主的规矩,慕氏不养不堪用的闲人,此次李秾北上?,日后回来,我?会按惯例跟郎主建议将她提拔到掌柜之位。”
李秾没想?到这?个,急忙说:“元主事,您言重?了。”
张掌柜汗水连连,“此次不能帮东家做事,我?愧疚万分?。李秾兄弟完成任务回来,掌柜的位置我?心甘情愿让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