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席间没有沉默太久,一位清亮的少年音打破寂静。
“陛下,微臣请试宴射礼。”
皇甫震霆快要沉下去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
吐谷浑正使看到殿中?站出个华服少年,穿着跟皇族相差无几?,便好?奇问道:“这位小公子是?”
“告知尊使,我乃是大晛成国公长孙,姓戴名元淇。当今太后娘娘是我的姑母。”
正使看他?气度非凡,便向他颔首:“原来是戴氏小公爷,失敬失敬,小公爷请。”
皇甫震霆突然?又有新的担忧,问道:“元淇,你习武时日?不?长,家中请的师傅可有教你箭术?”
戴元淇今年十七岁,在家中?拜师习武已有数年,在同辈的子弟中已少有对手。他自认为今日?宴射的难度跟家中马场练习时相差不?大,若是能在陛下和数百臣僚,还有在场的贵女们面前连中?三箭,那将是光耀门楣的事情。听到皇甫震霆的询问,一时热血便站了出来。
谢赓作为宴射司仪,一直站在马场中?。听到殿上有人请试,等到看清楚是戴元淇,心下立刻担忧起?来。他?不?熟悉戴元淇这位小公爷,但戴家的子弟日?日?伙同一群世家子弟在街市上斗鸡遛狗,多次踢翻平民的棚户,他?却是听朱裒等人禀告过几?次的。
“禀陛下,臣习武已有数年,近来更是常常练习箭术。陛下,元淇也想要您的赏赐。”
皇甫震霆看他?站在殿中?昂首挺立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增加了一份信任。成国公府请来教子弟习武的武师,自然?是非同一般。若是十七岁的戴元淇能够三箭连中?靶心,不?仅太后高兴,也能因年少而?压过方才慕容珠的风采。吐谷浑使者能出彩,但不?能压过大晛。他?心里非常笃定这一点。
“好?,元淇,朕便准你上场,若是技艺出色,朕再额外赏你一匹宝马。”
戴元淇双眼发亮,更加神采飞扬,“元淇先谢过陛下。”
李秾忍不?住凑到赵执耳边低声?说:“大人,戴氏小公爷才十七岁,神采奕奕,看起?来真?是少年英雄一般。”
赵执低声?回?答:“可?惜我近年来跟成国公府完全没有往来,不?知道府中?的武师是何许人,且看他?如何。十七岁,按理说,筋骨要比成年之后灵活,骑在马上会?轻巧一些。”
李秾不?禁好?奇:“赵大人,那……你十七岁时是什么样子?”
赵执转过头来看她,“为何突然?问这个?”
他?向上扬起?的浓眉近在眼前,李秾一时紧张微微往后退了半步。“我就是好?奇,十七岁的赵君刃,是像戴元淇这般意气飞扬,还是……已经是如今冷淡寡言的样子了。”
“为何会?好?奇?”
“这,”李秾一时语塞:“我就是随便问问。”
“你对谁都这么好?奇吗?”
李秾皱起?眉头,不?懂赵君刃是什么意思?,果断回?答:“当然?不?是。”
赵执鼻孔里一声?不?明所以的轻哼,像是不?满她的回?答。
李秾:“?”
“我十七岁时,刚和谢继业一起?从边关回?来。一只胳膊差点被砍断,在府中?养了一年的伤,就是这样。”
李秾想象赵执十七岁的样子。但她几?乎可?以猜到,赵执绝对不?像别的十七岁少年那般聒噪张扬,他?大概在年幼时就已经是这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了。
“噗嗤……”
“李秾,你笑什么?”
看李秾笑得伸手捂住嘴,赵执拉起?脸,却严厉不?起?来。“端正身姿,肃立,谁家的侍从像你这样。”
“是。”李秾终于忍住笑意,端正站好?。
说话间,戴元淇已经换好?装束,牵着一匹高大的黄膘马站到了马场边。
谢赓走过去,亲自将兽皮箭袋和铁弓交给他?,叮嘱道:“这铁弓重?量不?轻,黄膘马性躁,小公爷请当心。”
戴元淇翻身上马:“谢将军请放心。”
铁弓端到手中?的时候,戴元淇便觉得这弓比起?自家府里的弓,确实重?得多了。他?在席间看到前面的人都轻易地拿起?,还能换边,因此便没有多想,现在拿在手里不?久就感到了沉重?。
既然?重?,那就不?能多费时间。戴元淇心中?一横,双腿夹紧黄膘,催动黄瞟向场中?跑去。
黄瞟马刚跨过第?一道禁障,戴元淇抬手对准湖心龙船就射出一箭。疾驰中?他?来不?及去看到底射中?没有,迎头看到前方出现了三根绊马索,心里一慌,急忙拉紧马缰绕过,奈何黄瞟速度太快,来不?及转向,一下被马索绊了一下右蹄。
戴元淇骑在马上的身子向前猛地一倾,场边立即有人喊道:“小公爷当心!”
好?在他?身子比较灵活,夹紧马腹的同时一抱马脖子,随着黄瞟马绕过绊马索,坐正了身子。经过这一趔趄,戴元淇不?敢托大,减缓了黄瞟的速度,又射出一箭。
眼看离终点还有最后一道禁障,戴元淇慌忙拉开铁弓,勉力射出最后一支箭,准备专心对付禁障。可?kua下的黄瞟像是突然?发了性子似的,不?受他?手中?的缰绳控制,没有踏对点位,奔跑着撞向前面半人高的荆棘,荆棘散开来,被马蹄踢得蓬草一样扬起?。
戴元淇努力想控住马,可?马蹄在混乱中?踩进了荆棘刺。那黄瞟被刺中?蹄缝,一下子发起?狂来,前蹄高高抬起?,长嘶一声?,落地后在原地发狂似的打着旋,几?乎要把背上的人甩下来。
“小公爷当心!”
“淇儿!”是戴家的人在喊,好?像是太后的声?音。
场边的谢赓一看情况危急,从场外急速跑到黄瞟马身旁,伸手去牵马脖子上的缰绳。那黄骠马发狂似的打旋,让谢赓一时无法捉住。
戴元淇惊呼:“谢将军!这马疯了,救我!”
谢赓飞起?一脚踢开荆棘堆,终于伸手抓住了黄膘脖子上的缰绳,随着黄膘打了几?个转,才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制住。
马背上的戴元淇已然?气喘不?止,脸色苍白。在谢赓的搀扶下从皇瞟背上滚下来,因为过度惊吓,双腿软得几?乎没有了力气。
谢赓朝场外叫道:“来人!将这马牵出去清理马蹄。”
有军士急忙跑来牵走黄膘。
戴元淇愣了几?瞬,跪倒在地上。“陛下,微臣学艺不?精,让席间的宾客受到惊吓,还请陛下处罚。”声?音中?已经带了哭声?。
皇甫震霆远远在大殿中?坐着,殿门大开,全程目睹了戴元淇骑射的过程。那铁弓太重?,他?臂力不?够,三支箭全都没有射到龙船上,全都掉进了湖中?。既知道自己实力不?济,为什么要主动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丢人!
皇甫震霆状似无意往下首一看,吐谷浑正使和慕容珠正悠闲地饮着酒,好?似戴元淇坠马像个什么表演。
一股怒气冲上脑中?,他?正准备说话,身旁的太后先开了口。
“元淇年少,骑射经验不?足,但我看,元淇骑的这匹黄瞟马实在奇怪。这匹黄膘,陛下还得好?好?着人查一查是怎么回?事。”
第074章 故人之影
太后开?了口, 皇甫震霆只能?强行把怒气压了下去,问道:“母后,您怎能?看?出那?马有问题?”
“今日所有的马都没有像这匹黄膘一般发狂打旋, 元淇运气不好, 选到这匹马。怎么能?说全是?他的错?”
太后肯定要为戴家说话, 这是?很明显的维护之语。皇甫震霆有心发作,看?到不远处的卢氏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便再次把胸中的怒气压了下去。
“既然?母后如?此说, 定是?那?匹马有古怪,朕这就着人去查一查, 元淇年少, 朕只当?他顽劣了。”
戴元淇还在马场跪着。
皇甫震霆走到大殿前丹墀。“众位卿家, 太后和朕都看?出来了, 这匹黄膘马性躁古怪, 受训不久, 今日遇到荆棘, 导致它发了狂。这是?太仆寺训马的人没有做好, 朕自会?追究。元淇, 你起来吧。”
戴元淇提着的心落终于下去:“谢陛下。”他心知肚明,今日他让大晛在外宾面前蒙了羞, 全靠太后大姑母才免于受罚。
朝廷掌管马政的是?太仆寺, 今日宴射选用的马全都来自太仆寺饲养的战马。离大殿较远的湖边坐席上?,太仆寺卿听完皇甫震霆一番话, 立即离席到丹墀之下请罪。现在不管是?谁的问题, 刚才那?一番混乱必须是?马的问题。
太仆寺卿上?前叩头, 大声道:“陛下,京郊马场最近新入了一批战马, 还未训熟。这黄膘来自野外,并不适应人多的环境。因今日宴射马匹稍缺,所以寺中的人牵来这匹黄膘充用,没想到这畜生因野性未训而发狂,害得戴小公?爷失手?。这是?太仆寺的疏忽,请陛下治臣失职之罪。”
太仆寺既然?领了罪,这件事就有了理由?。皇甫震霆心里很清楚,现在不是?当?众发怒的时候。
“成仲,你确有失职之罪,念在你是?首犯,朕只罚你俸禄三月。以后若是?再出现战马有失,朕一定严惩。”
成仲心里很清楚自己这是?帮戴家的小公?爷顶了包,但有外使在场,此事只能?从他这里了结。他平白被罚了三个月的月俸,但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叩首:“臣谢陛下宽宏,日后臣一定多加谨慎为朝堂驯养战马。”
李秾从小跟着父亲侍候马匹,虽然?没有父亲那?么精通,但对黄膘这个马种有些印象。听了太仆寺卿一番话,实在忍不住心里的想法。于是?凑在赵执耳边说了出来:“大人,这匹黄膘看?起来体格肥润,黄毛垂顺,这是?人工驯养了几代才有的特征,它并非未驯服的野马。”
赵执低声问:“野外的黄膘长什么样?”
“小时候我在马贩子?们的手?中见过,生长在草原上?的黄膘马有个典型的特征:体格劲瘦,瘦得筋骨向外露出,是?一种吃不肥的马,并且黄毛呈细卷状。”
赵执笑:“原来如?此,你能?看?出,太仆那?些养马出身?的人怎会?不知道。但是?这件事……只能?是?马的错。”
李秾没有临朝处过事,正咂摸赵执的话,只听到赵执低声说:“戴元淇落马,让人看?了笑话,但今日不能?就这样罢了。若是?今日宴射停在这里,将来慕容珠回到国中,必定不会?对大晛心怀敬畏,长久或许就要生事。李秾,你就站在这里……”
“嗯?喂……”
只见赵执突然?站了起来,整理朝服的长袖,绕过席面,走到了殿中。
“臣大理寺卿赵执,请试宴射。”
大殿内外还沉浸在刚才的变故中,看?到大殿上?的身?影都有些惊讶,竟是?赵执!他平日在朝中虽居高位,但相当?低调谨言。虽然?其?父辈都是?武将出身?……但因为元庆年间那?一桩类似谋反的公?案,提起来并不是?什么荣耀。
“赵寺卿,你这……”
“陛下,臣也想讨一个赏赐。银鞍白马,飒沓流星。谢将军、慕容驸马的风姿令人难忘。能?和他们二人马场竞技,不管技艺如?何,都是?我等文臣的荣幸。今日盛会?,机会?难得,臣请陛下允准。”
皇甫震霆知道赵执习过武,但不知如?今还剩多少功底,又不知道他到底骑射如?何。他这个朝廷的三品官再上?场出什么岔子?,那?外使面前,大晛的颜面可就难得找回了。
“陛下。”
有言在先,这请求他不得不准。
皇甫震霆沉着脸,一时间心里懊恼如?此重要的场合钱漱徽和谢赓怎么不多安排点人,这宴射礼还如?何进行下去。
“赵执,那?你就去吧,你自行当心。”
“谢陛下。”
李秾完全没想到赵执主动请试,他从面前走过,李秾盯着他那?宽大的袍服和笔直的身?形,心里七上?八下……这,他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读前朝史书,前朝数百年间为接待外宾宴射,曾专设伴射使一职。对伴射使的挑选要求是“善弓矢,美仪彩”。不得不说,在她?看?来,今日殿中所有大晛君臣,站到大殿上的赵君刃是最符合这个条件的人……但不知道马场之上又会有什么变化。
很快,赵执就将朝服换成了窄袖束带,手?里牵的是?一匹外表略显普通的青骢马。
座中有位与他私交尚可的御史急忙提醒道:“赵大人,这匹青骢全不如?方才的那?些健壮高大,你要不要换一匹?”
赵执并没有听进去:“这匹够用了。”
赵执和递给他铁弓箭袋的谢赓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驾!”的一声催动了马匹。
马场之上?,一袭玄色劲装掠过。那马越跑越快,飞速灵巧地越过禁障。经过绊马索时,青骢前蹄抬起比半人高,几乎直立起来,赵执依然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一瞬间,座中有元庆年间的老臣突然?惊悸地想起一个人,这不是?……这不是?赵釴吗?那?已经在朱雀巷自戕的昔日长熇军主帅赵釴!
赵执这个身?影,跟他那?去世的叔父一模一样!
百丈距离,对狂奔的马来说完全不长。晃眼间,马背上?玄色身?影引弓射出三支弩箭。弩箭破空而过,迅疾向前直插湖中的龙船。
“吁!”
青骢马因为跑得太快,达到终点后一时难以收住势,带起黄沙漫天狂奔出去好几丈远。赵执挽起马缰,稳稳落地,翻身?下马时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
回过头来看?,湖心龙船之上?,接连起三次彩旗,三支弩箭正中靶心!
“好!”
皇甫震霆从发怒转为击掌叫好,席间也爆发出一阵喝彩之声。
“竟是?三箭全中靶心!”
“想不到赵寺卿竟如?此深藏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