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谢赓打断了他的话:“此时不宜说这样的丧气话,当年你我在长熇军中,又何尝不是陛下的小卒,那时候刀锋所向,杀敌饮血,何等意气!后日你去北滦,虽然去的是看不见刀兵的战场,但也当如此!”
“谢继业,如果我此去不能回来,还有一件事情要托付你。”
谢赓:“不会是将你的红颜知己托付给我吧?”
赵执:“你有毛病?”
谢赓是没听赵执说过他有红颜知己。
“是我娘,如果……还请你帮我照料她。”
“我不想答应你。”
“为何?”
“你我能从长熇军中回来,你就能从北滦回来,这件事情我很笃定。”
赵执端起酒樽,河风将大袖吹得咧咧作响,“借你吉言,我一定努力活着回来。”
年关里是罢了常朝的,第二日,元庆帝还是宣了赵执及礼部、御史台几位大人进宫,商定出使北滦的副使人选。
元庆帝定了庆国公世子,与赵执同在礼部任职的祖亮为副使。祖亮正是昭宸郡主的兄长,祖亮素有才名,又周密稳重,是上佳的副使人选。因此卢道济等几位大臣和赵执都没有异议。
当下又给赵执晋了礼部侍郎,赐了国书印信,备下送给现任北滦国主拓跋烈的礼物。众人也明白了元庆帝之所以让赵执率使团于年关出发乃是出于路途时间考虑,明日出发,等使团赶到北滦,早已过了正月十五,或许能赶上北滦开朝商议对大晛的国策。
赵执至晚才回大将军府,先去了母亲的别院。
慕容氏怀里抱着一件厚重的狐裘正在灯下缝补,那正是赵执的衣物。习武之人向来不畏寒,赵执冬日很少穿裘,这件珍贵的狐裘就一直放着。
她招呼赵执:“阿执,这狐裘,我给里面加了一层貉绒,快试试是否合身。”
云姿挑亮了灯花,说道:“这是夫人从昨晚熬到现在才做好的,郎君,昨晚夫人几乎没睡。”
“娘,你不用这么赶,你忘了?我不怕冷。”
慕容氏给他披上狐裘,“北地不比建康,到了北地,寒气浸透身体,没有狐裘怎么行?”
灯影把慕容氏的侧颜照得极度柔和,身上的狐裘似还留着她怀里的温度,这是母子两个不多的亲近时刻。
赵执想到京城中一个由来已久的传言,当下心里一横,撩袍跪在地上,“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元庆十二年,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云姿被赵执突然的发问惊住,捂住嘴巴“啊”了一声。慕容氏似是反应了一下,并不像云姿一般失态。
“阿执,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我想知道。”
“你的爹爹,是大将军的副将,”她说的大将军是赵釴,赵执的亲叔父。二十年前,赵氏兄弟共同领兵护卫国境,并列为大晛长城。
“元庆十二年在雍州,你爹爹阵前对敌,误入北滦军圈套,身中数箭,流血力衰战死。”
这答案跟赵执从小知道的一样,但如今,他却在怀疑……尤其是靳三回禀他,慕容氏和赵釴都去过延贤寺。
难道他竟是在谎言和欺骗中长到如今的么?
“你爹爹是大晛永远怀念的英烈,阿执,你出使北滦,也当以你爹爹为傲,宁可身死玉碎,也决不能辱我大晛国威。”慕容氏说话声坚决,细听却带了哽咽。
赵执按下心里的诸多疑问,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是,我明白了。”
慕容氏伸手轻抚灯下儿子的脸,这张刚过弱冠之年的英气面容,隐约藏着另一个人的影子,她一下子掉下泪来,“阿执,你此去,一定要万事小心,保全自己。”
赵执轻拭去她的泪,“此去只是出使,并非交战,母亲放心,你也要保重。”他想起昨日她在宫宴受辱的事,“母亲,那昭宸郡主刻薄无礼,我已在幽馆教训了她,只是她与其母皆是女流,我不好拿她怎么样。但再遇到这样的事,你也不必隐忍。”
慕容氏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母亲为何如此不以为意?那昭宸郡主母女说的明明就是寡嫂和兄弟的闲言碎语……赵执又一阵心烦意乱,给云姿交代了几句,给慕容氏嗑了头离开了别院。
出门时赵釴身边的老仆正在门口等着他。“郎君,将军请你去他书房说话。”
“他有何话说?”
“老奴不知,郎君请吧。”
赵执随老仆来到主院,赵釴还是站在那巨大的四境图前,而桌案上放着他昨日抵当在幽馆的那把剑。
他突然想起这把剑的由来,是他十五岁和谢赓北上从军时,赵釴送给他的,这剑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沉渊。
赵釴转身看了他数瞬。
“你跪下。”
赵釴二十年前就统领千军万马,声音自有一股逼人的威严,可令站在他面前的普通人胆怯。
赵执并不害怕这威严,他跪他是因为晚辈礼。他从小在赵釴的府中长大,和赵釴的关系几如父子。
看到赵执跪下,赵釴问:“你昨日有什么天大的难事,必要将沉渊抵当在幽馆?”
“为了请谢继业喝酒。”
赵釴“呵”地一声,像是怒笑,“你喝酒是为麻醉心智,还是为逃避现实?连防身的剑器都可抵当出去?”
“不是。”
“抵当掉武器,你还剩什么?”
赵执跪着没有说话。
赵釴看了他一阵,“你起来,用别的剑和我打一场,试试这沉渊如何。”转头向门口的老仆道,“取剑给他。”
老仆从壁上取下一把剑,恭敬地递给跪着的赵执,相较沉渊,确实是一把普通的剑。
“你起来,和我到庭中去。”
赵釴摔率先拿着那柄沉渊,走到了宽阔的庭中。
赵执拿起剑,起身跟在他身后。
他来到庭中还未站稳,赵釴手里的沉渊就携着锋利的剑气迎面而来。
赵执退了两步避开,沉声道:“那侄儿就得罪了。”
“铮——”寒夜里的两把剑带着不同的力道碰在一起,转瞬就交手了几个回合。
赵釴从二十年前就在大晛民间享有战神之名,人们却好像都忘了,二十年前北伐时的统帅到现在也不过才年过不惑。
赵执孩童及少年时,赵釴教过他剑术,这却是成年后的赵执第一次和赵釴比剑。沉渊传来的力道震得赵执虎口发麻,森然的剑刃差点从他的面皮上划过,削掉一缕头发。
赵执在建康城世家子弟中是一个异类,他自三岁习武,十几年勤练不辍,十五岁时还曾从军上过战场。这几年他培植自己的势力,笼络了靳家兄弟等江湖人士,又向他们不断讨教,他以为自己的武艺该在叔父之上了。
沉渊从侧边砍来,只听“铛”的一声,赵执手里的剑被削成了两截。赵执一个急转避过剑势,飞身踢向赵釴,落地时沉渊已指向赵执的喉咙。
“如何?”
赵执干脆认输:“叔父武艺在侄儿之上。”
赵釴收剑入鞘,沉渊那森寒的剑刃似尤自在鞘中铮鸣。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也不过是借了沉渊兵器之利而已,但是沉渊,决不应当让你抵当到酒肆蒙尘!”
赵执没有说话。
赵釴看着眼前站在寒霜里的青年,那挺拔的姿容里还留着十几岁时少年人的样子,浑身的骨肉却倔硬地长起来,势头仿佛参天之树。
赵釴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把沉渊扔向赵执。“拿好你的剑,任何境地,决不能放下它,记住了。”
赵执回到自己的院子,为明日的出行做准备。元骥匆匆来敲门,像是从礼部的官署赶来。
“郎君,今日听说昭宸郡主母女到华林园游玩时惊了车驾,母女俩都受了惊,昭宸郡主还擦伤了脸皮险些破相,想来这几日都不敢再出门了。”
元骥只禀告这件事情,并未继续说是什么原因。
赵执心里几乎立马就有了猜测,那一定是赵釴派人做的。
第009章 使团北上
京师自除夕起连下了两天雪,正月初三那日终于放晴。冬日里暖阳难得,元庆帝却并未出宫,由太子率领群臣在阖阊门送别使团。
谢赓没有随群臣去阖阊门,自除夕和赵执在幽馆喝酒后,他心里一直颇不宁静。
正月初三晨时,李秾正在马厩打扫,谢赓走进马厩,问她会不会骑马,李秾说会。谢赓便让她从马厩牵了一匹马,带着她向城外驰去。
正午时分,谢赓带着李秾来到建康城西北的幕府山。因为天气放晴,半山上视野很好,可以看到远处宽阔的大江缓缓流淌。
李秾问:“将军为何带我来这里?”
谢赓:“来送送赵君刃,希望他出使北滦一切顺利。”
李秾此前只是一个跟着父母贩马种地的乡野村姑,朝堂大事一概不知,想了一会儿,她还是问:“将军,什么是出使?”
“就是,奉天子之令,作为我大晛的代表前往北滦,探听敌情,与之交涉。”
李秾想到赵执睨眼看人时那冷峻的样子,说:“赵大人他这么年轻,也能代表天子去北滦吗?”
谢赓倒没想到她问了个好问题,“赵执确实年方弱冠,但他是大将军的亲子侄,身份贵重,且武艺出众,昨日又刚擢升礼部侍郎,还有就是……”
李秾不解地看向谢赓:“还有什么?”
谢赓:“还有就是,陛下也觉得他长得不错。”
李秾意外地轻“啊”了一声,想起在除夕幽馆的灯影中无意间瞥到的锋利容颜,这个答案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可派遣使臣又不是遣送美女,为何,为何要选长得不错的人去?”
谢赓哈哈一笑,“这你就不懂了,你之前跟富伯说你识字,那你可曾读过史书?”
李秾摇头,“我只看得懂父亲的账册。”
“我读史也不多,但我知道,自古遴选使臣,除身份、学识、才思过人外,容颜样貌同样要过人,总不能让北滦人觉得我大晛人样貌不佳吧。”
李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以她见识不多的世面,赵执的样貌确实够格了。
“可是如今两国边疆战起,这不知道是他的福,还是他的祸,嗐,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那将军为何带我一同来这里?”
谢赓负手望向江面,回头看到李秾被江风吹得瑟缩,便往她身前挪了一步,帮她挡住风。
“我也不知道,大约是因为你来自梁州吧!赵君刃此次率领使团北上,正是要去和北滦国主磋商两国边境的战事。若是顺利……或许等他回来,梁州就撤军了,希望如此吧,也不知道陛下在国书里写了什么。”
“真的能平息干戈吗?”
“要看陛下的态度和赵君刃的造化。”
说话间,他们站的半山亭看到不远处的长江边,使团一行车马从城内沿着大路驶来,到了江边下马上船。在此入江西行,然后北上。
李秾往前站了一些,天气晴朗,但是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使团中的人。
冰凉的江风吹着李秾的袍服和巾帽,不知道赵执此去北滦会带回什么消息。出使北滦真的让梁州停止兵乱吗?可即使是那样,亲人全无,她也回不去她的家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