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李秾认出来?这?是那天主?动说要替赵执持花的?长公主?,不动声?色地王赵执身后移了移,借赵执宽大的?袍服遮住面孔。
“禀长公主?,臣近日受几桩地方报上来?的?疑难重案所缠,神思疲惫,今日偷闲来?这?钟山散散心,不想到来?到此处。”
皇甫初宜往他?身后看去,却没认出身后站立的?女子是谁。那天离得太?远,李秾穿的?又是男装,就是面对面站着,也不一定能认出来?了。
“这?是?”
“这?是微臣府中?的?侍女,微臣不及长公主?和祯王爷风雅,还带了酒馔来?此。此处汤泉当真是个观光休闲的?好地方。”
兄妹两人看赵执身后的?女子衣裙,却觉得不像侍女。祯王立即猜测莫不是赵执的?妻妾?自绍元宫变后,这?几年他?远离朝堂,从不结交朝臣,因此并不了解赵执。
这?些?年,赵执心里却始终存着一份对皇甫兆玉的?好感。不为别的?,就为元庆三十二年在梁州和北滦打的?那一场仗。当时还是皇子的?皇甫兆玉冒着极大风险,扣下宫中?的?圣旨,用手中?的?尚方宝剑逼迫王宗仕改变对赵釴的?围剿,双方一起在猿愁涧大败北滦军,从此换了梁州十几年的?和平。虽然?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但这?份心性和胆魄,绝非寻常之人所有。
“赵寺卿,请起身。你我在钟山偶遇,并非宫中?,不必拘礼。”
赵执直起身来?,看了看眼前的?皇家兄妹俩。长公主?穿着精致繁复的?宫装,祯王穿的?却是一身素色长衫,看起来?不像皇弟反而?像个文人。还是皇子的?时候,这?位祯王殿下便不像两位兄长那般热衷于政事?。绍元宫变后更?是完全沉迷于文人雅集和求仙访道,不再过问朝中?的?事?务。可赵执却有种隐隐的?直觉,觉得这?位殿下该不会这?么简单。
“两位殿下,我因俗务来?此,现下也该回去了。此清静之地风景实在宜人,两位殿下慢赏。臣便不打扰了。”说着领着李秾就要离开。
皇甫初宜道:“赵寺卿,既是在此偶遇,何不坐下来?,跟我和哥哥喝上一杯?我今日心情不好,寻了哥哥来?陪我登高散心,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那边多一个聊天的?人。华林宴射那日,你的?箭术相当了得,你给我们兄妹俩讲讲如何?”
皇甫兆玉叶一脸随和地点头:“赵寺卿,初宜在我面前提你也提过几次了,她?对那日的?宴射很是感兴趣,你若是没有急务,便留下来?跟我们闲谈一番。”
既是祯王已经发了话,赵执也不好拒绝,只得道声?是。
说话间,几位侍女已在泉眼处摆好了桌凳,放好了酒馔果品。
“赵寺卿请。”
“两位殿下请。”
“此处真是个好地方。我在京城长这?么大,居然?在前几年才知道有这?么一处山涧。不仅有天然?汤泉流出,还视野广阔,可俯瞰大半个钟山。”皇甫兆玉说着转向旁边问道,“初宜,你也是去年才知道这?个地方的?吧?”
“是,去年我曾和几位郡主?来?这?里淌过水。”
李秾安静地跪坐在赵执身后,听?赵执和两位贵人聊起天来?。目光不自觉地被最右边的?皇甫初宜吸引。
皇甫初宜当真不像寻常贵女,她?长得美?,行止间带着皇室的?雍容贵气,但又性情直爽,一派天真,怪不得能得三代帝王的?宠爱。
李秾想起她?看来?的?一些?皇室传闻,据说皇甫初宜是元庆帝的?第三位公主?。她?之前的?两位公主?相继夭折,因此平安长大的?皇甫初宜才成?了皇帝长女,受尽宠爱。
皇甫初宜一边说着话,一边也注意到跪坐在赵执身后的?侍女。她?这?身云霞色襦裙看起来?倒一点不像侍女,梳的?发式也并不是京中?的?式样。
“赵大人,你身后这?位侍女,发式好特别。我常和国公家的?郡主?们聊到京中?流行的?发式,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梳法。”
李秾低头禀道:“禀殿下,草民乃是梁州人氏,这?发式是梁州女子十几年前常梳的?,因此少在京中?女子头上见到。”
皇甫初宜若有所思,“原来?如此。”随即大方地笑起来?,“你是赵大人家的?婢女,竟自称草民。”
赵执适时出声?:“她?在我府中?一向没规矩,我也管不了她?说话,让两位殿下见笑了。”为防两位继续注意到李秾身上,他?随即将话题转到眼前精致的?酒器上。
第079章 云鬓荼蘼
侍女们摆好酒食, 便在皇甫初宜的吩咐下?四散开?去?。不一会儿,每人摘了一束花回?来。
贴身的宫婢捧着花:“这是公主?要的鲜花,奴婢给公主?簪上一朵吗?”
“咦?没有白色的秋山茶么?怎么就只有这浅粉的花。”
“重?阳已过, 秋日肃杀, 山茶已经开?尽了。初宜, 你也别为难她们,如今山中只有这一种不知名的粉花。”
“是了, 哥哥。我还想着过几?日约两位郡主?妹妹一起来呢, 我还是更喜欢秋山茶。”
皇甫初宜从侍女手?中挑了一朵,自己插在簪着金钗的云鬓上, 眉目流传, 一脸雍容的脸顿时更加生动可?爱起来。
三个?人谈完那日华林园宴射发生的事, 又议起京中秋日的风物。大半个?午间过去?, 赵执和李秾都发现, 这一对?皇家兄妹比想象中的要平易近人许多。虽然身份尊贵, 但与人交往并不摆架子。在等级森严的大晛帝京可?谓相当罕见。
日落时分, 告别公主?和祯王。李秾和赵执一起走下?山来, 发现今早送她来的麻子车夫还等在原地。
李秾心里过意不去?, 道了声歉赶紧上了马车。赵执从附近林中牵出自己的马,车夫正准备启程, 却看到赵执策马走到马车旁边, 于?是停了下?来。
李秾等了半天没有动静,掀开?车帘来看发生了什么。却看到赵执骑在马上, 左手?执缰, 右手?拿着不知从哪里摘来的一朵花, 正是白色的山茶。
李秾惊讶:“祯王殿下?方才不是说?,秋山茶已然开?尽了么?”
“山脚下?有暖气, 这是最后一丛。”
夕阳照在赵执一人一马和他手?中的茶花上,给它们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李秾心里突然间警铃大作。
赵执说?:“你不是问,我什么时候发现你的?去?岁重?阳,你在汤泉处簪花。我开?始有所怀疑,便是自那日起……”
“啊,我,这花,那是……”
李秾内心作乱,一时间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却见赵执策马走近,他一抬手?,李秾秉住了呼吸。李秾感觉到发髻微微松动,赵执将?手?中的山茶别进了她浓密的发髻中。
李秾静静地僵硬着身子,一时忘记了说?话。
赵执端详了她一眼,不等她说?什么。他突然“驾”一声掉转马头,朝大路策马而去?。少倾,林间传回?他的声音:“李秾,此后你在我面前,便做你自己吧。”
过了许久,李秾还摸着发髻上柔软的茶花出神。她现在勉强算是赵君刃的属下?,现在京中的权贵,都会对?属下?这样?吗?应该也不是吧?……就在方才,她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神。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甚至有些害怕,害怕看不懂赵君刃的复杂,她从来就不是很了解他这个?人。
车夫问道:“娘子,要走吗?”
李秾回?过神来:“哦,走,启程吧。”
马车走起来,李秾将?发髻上的茶花摘下?来,拿在手?里反复地把玩了一路。她最后做了个?决定,以后没事的话,要不还是离赵君刃远点吧……赵执若是当真把她当作密友,她身份地位势力都远不如谢赓,如何与他相交?
李秾在路上找了个?隐秘之所换回?了寻常穿的男装,踏着最后一抹夕阳回?到了云影坊。
阿棉和伙计们看她又恍恍惚惚的样?子,相比前几?天,不再脸色苍白,但似又是有了别的心事。但还是没人敢问她,都知道李秾嘴严,不到紧要关?头不会跟外人说?些什么的。
连着几?日,李秾不是在城中闲走,就是在后院廊下?呆坐,并且一坐就是半日。终于?她走到后厨房,将?米缸里储的黍米盛出来,叫分给了几?位伙计。
正在给大伙做午饭的阿棉不知她要干什么,李秾却让阿棉午后陪她去?城南万耘楼另外买些米粮。
就是在闲日,万耘楼也门庭若市。李秾跑遍楼上楼下?所有的粮柜,直到有伙计注意到她和阿棉,怀疑他们不怀好意,才被阿棉紧拽着手?拉了出去?。
“姐姐,要是继续呆下?去?,我们会被人家当作贼人。”
李秾吐吐舌头,“抱歉抱歉,我下?次注意。下?次我们换一身行头再来。”
“下?次还要来?姐姐,这楼中有什么古怪吗?”
“没有古怪,我就是在看,来这里买米粮的人为什么会多。阿棉,或许姐姐以后也要经营粮楼呢。”
阿棉惊讶:“啊?”
李秾低声说:“东家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还考虑……”
阿棉在心里唏嘘,那位冷面罗刹一样?的东家,也就李秾姐姐敢这样?随意违逆他的意思,只按照自己的心意心事。
“走啦。”
阿棉拽住李秾:“姐姐,明日坊中无米下?锅了。”
“哦,对?,我们要买些米。”
李秾拉着阿棉重?新走进楼中,将?看中的胡米和粟米等一样?买了半袋,交给在街上驾车等候的云影坊伙计。本以为她这就回?了,但李秾又带着阿棉上了万耘楼正对?面的茶楼,要了临窗的位置,点了一壶清茶,直坐了半晌才回?去?。
晚间,李秾派人给靳三的牙行送去?一封信。赵执这个东家日后若是要彻底隐身,最好现在开始就不要直接找他了。
那封信只写了简短的几行字,她决定继续留在云影坊中,日后还是以男装处事。末了她怕赵执不习惯,又擅自加上一句日后还请当她是男子一般就好。
赵执只让靳三回?了一个?口信。靳三说?:“郎主?说?,多半的事都能随君所愿,但小半的事不能。”李秾猜赵执估摸是担忧她有擅自做主?去?做些冒险的事,就像上次鲛绡的事,想了想,跟靳三说?自己明白了。
“至于?关?于?云影坊中的经营,郎主?说?,你想做什么,大可?以放心去?做。只是随时到青溪去?知会于?他即可?。”
这是什么意思?赵君刃这是自己忙于?朝务,把产业都交给她了?
“知道了,多谢传话。”
靳三隐晦了看了李秾一眼,他也是最近才由赵执口中知道李秾是女子,还得了一个?任务,李秾但凡有所差遣,他都要派人帮忙。靳三很是怀疑眼前这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不过他习惯了听令行事,便也不能对?李秾说?什么。
李秾没工夫注意靳三的想法,她先是到草市买了一些打扮的行头。接下?来半个?多月,李秾每日扮作外地来京营生的行商,在建康几?个?草市及繁忙的市井处探访各家粮庄。
建康城人口逼近百万,帝京及周边却没有多少可?供耕种的土地,即使少量有可?耕的地方,也都被皇室和权贵圈地占去?。偌大帝京,富甲天下?,但“不耕而食”者极其众多,米粮全靠米行、麦行的商人供应。李秾只要稍稍算一算万耘青禾两楼每日的利润,便觉得那数字实在可?怕,怪不得檀自明养得起那么多宠姬。
万耘青禾垄断京中过半粮市,剩下?的小半,生意几?乎都归鹤鸣楼。这是一个?令李秾十分意外的发现,想不到鹤鸣楼的手?伸得这么广,更想不到的是鹤鸣楼还能跟檀自明竞争,这个?看似沉迷于?琴曲的杜徵当真不能小瞧。
自华林宴射前几?日,赵执和谢赓把这件事说?给她,李秾就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每日无不在想,怎样?一步步去?做事。现在了解到万耘青禾在建康粮市上所占的份额,她反而不再着急去?去?想了,要想改变现在的粮市格局,绝非短期能做成的事。
李秾长这么大,她真正生活过的地方只有梁州野川镇和建康城。放眼大晛四境,哪里有水泽津渡、哪里有沃野千里,风物如何,她只是从前在书?中读过,实际上从未涉足过。
这么一想,她不禁有些失落。行万里路所长的见识远比读万卷书?多得多,以后若是有机会,应该去?大晛四境都看看才好。
朝廷管粮税的是户部,户部官员肯定熟悉天下?粮仓,可?惜赵执是大理寺的长官。
李秾在身份揭开?后第一次到青溪拜访。
也是黄昏之后,等了赵执几?个?时辰。赵执还没坐下?喝上一口茶水,李秾开?口便说?自己想看一看户部的档案。
若是任一朝廷臣工想查阅户部档案,讨一个?本署公务来往的手?书?,基本都能办到,但李秾没有朝中的身份。
赵执有些意外:“看户部的档案?”
“户部掌管天下?粮税,我从未踏足过大晛四境,不知道四海之内哪些地方是产粮最丰的地域,哪些地方米粮供应京中,所以想看看户部的记载。”
想不到是为这个?。赵执将?手?中端起的茶盏又放下?,自己先反思道:“之前是我没有想到,突然交给云影坊这么大的事,却没有给足够的支持。现在全落在你身上……”
李秾笑着打断他:“大人这是在自省?其实,你告不告诉我,许多事情我都要亲自去?查证的,要不然,我如何做主?经营?”
也是,赵执点点头。李秾坐在西首的座椅上,他似乎看到她眼底下?一片淡淡的淤青,以为是疲惫所致,仔细一看发现不是,那只是她微微低着头,睫毛落下?的阴影。
“听你这么说?,我也没有到过大晛四境,心中的疆域只在于?少时在叔父房中看过的疆域图。我等居于?京中,朝堂指令传达于?四方州县,也不知道是何模样?……”
“大人?”
“我是说?,你想知道大晛哪里产粮,如何供应京中,你想得很好。我从前也没有细探这么重?要的事……”
两人正谈着话,陈婶掌来一盏更亮的灯,殷勤地问要不要吃些宵夜。
李秾身份已明,哪里还能有留在宅中进食的想法,没等赵执开?口,便说?:“陈婶给赵大人准备就好,我不饿,我和大人谈完事情,这便要回?去?了。”
陈婶等赵执示下?,赵执也说?罢了。
“后日是十五,逢休沐,闲人少。我带一封大理寺手?书?,带你去?户部档案库。”
“户部不是祖亮大人的地方?若是让他知道了怎么办?”
“以公务去?,就说?大理寺审理案件涉及各地粮税,本官前往查阅档案,祖大人没有理由阻拦。”
这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李秾一抱拳:“多谢大人。”随即她又想到,日后若是能亲自踏遍大晛四境河山,那才是真正的熟悉四方民情风物。
“大人,那么我先告辞了,后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