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当?天,便真的有商贩和卖家拿着交易的货物,来到铜斗前?重新称量。三五日过去,附近的商贩都知道这条街上有个嘉穗楼,楼前?竖立着一方可供都民无偿使用的铜斗。李秾在楼内看着,楼前?的人又比前?几天多了一些,等着用铜斗的商贩和买家甚至排起了队。楼中虽然暂时生意寥寥,但?竖立铜斗已经?起了作用。
此?时张武和张功也在楼中,两人是武人出身,从没有做过生意。初初知道楼外铜斗的价格时都暗自咋舌,实在不懂李秾为什么要?将借来的钱花在这种无用又昂贵的东西上。现在跟李秾一起站在楼中望着楼前?来往的人,依然不懂李秾的用意。不过两人被?李秾身上那股果断感染,那么大?的黄铜斗,放眼整个帝京都找不出几个,李秾却花钱铸造供街市中的人无偿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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沔州的茫茫山野,草木凋零,结着冰霜,这个冬日显得如此?漫长?。
谢赓率军收拾好了沔州边境占据要?道劫掠的暴民,叛军队伍在长?熇军的压制下陆续集中到沔北两个县。五万长?熇军压境,就是铜墙铁壁也能撞开。可谁都没有想到,沔州的暴民起义队伍能够在军前?坚持这么久,竟在沔北将对峙从夏日拖到了严冬。
皇甫震霆要?谢赓领军杀光暴民反贼,因?钱漱徽的苦苦劝阻和上下周旋才?最终改了主意。钱漱徽领着朝臣重新议出对沔州暴民的新策,并派赵执就地实施。
重组沔州府衙门,并在沔州境内广传朝廷的旨意,暴民中若有普通耕民因?逼不得已加入天威教?反叛,现愿意自动退出叛军队伍,朝廷可既往不咎,仍着返回原籍,领受朝廷的米粮和来年春耕的种子。
此?新策刚刚在沔州境内流传时,并没有人相信,天威教?中甚至传出这是朝廷的诱敌之?策,一旦谁承认自己反叛,便会被?处死。被?叛军占据的沔北二?县守卫得铁桶一般,还源源不断地有百姓从别去逃进去。
赵执和谢赓商议,派兵将二?县牢牢围住。时况在秋收过后有所好转,两个县受到天灾影响的耕地所产的粮食,根本供应不了上万的叛军和近十万的家口。有人陆续逃出,核实身份后,赵执便按照钱漱徽拟定的赈济条款给予安顿。
若是有人领受了朝廷的米粮只是为了逃出为叛军寻找出路,便让谢赓当?即处决。
赵执和谢赓两人自十几岁年少时结伴去西北从军,如今又在沔州境内并肩作战。因?为彼此?信任,赈灾平乱做得相当?默契,倒是减少了许多麻烦。
此?前?,沔州境内的驿站受阻了很长?一段时间,除了朝廷的信件能够以专人送入,沔州境内一律接不到其他信件。
赵执辗转接到李秾的信时,距离李秾写信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之?久。
元骥说有一封来自京中的私信,将信封递给赵执时,赵执那严霜似的表情突然就松动下来,眉毛微微一挑,整张脸生动起来。旁边的谢赓看得莫名其妙,而元骥看到他的神情,有个大?胆的猜想,这封信来自李秾。
赵执进了自己屋中,一目十行地读完那张薄薄的信纸,又从头?到尾挨个字看了一遍。李秾在信里和他商议,希望在明年春天来时经?营起一家米行或者粮楼。除了简单的问候和粮楼的事,李秾没有再说别的。
没有别的了吗?
有人看到赵寺卿站在窗边陷入了沉思。
自小苍山一别,他和李秾至今已有数月未见。无人之?处,赵执私自将那晚的相拥和亲吻在心里回顾。经?此?一事,他有些不情愿地感到自己的变化。小苍山,那个和李秾相会的夜晚好像打开了他体?内的某些知觉,他不仅频繁梦到她,还私自还想了许多别的……像个无耻的窃贼。
他不愿意再多想,打开纸张又读了一遍,还是没看到李秾说自己的私事……那么,李秾也一样吗?还是,过了小苍山,李秾根本没把他这个人放在心上。
赵执在案前?坐下来,开始写给李秾的回信。
他和谢赓此?时都不在京中,钱漱徽不认识李秾。他担心一旦李秾在粮市有所动作,会被?檀自明发觉继而对她不利,檀家有的打手可不止车鳌一人。
若是过了小苍山,李秾认为那晚不过是游戏,丝毫不放心在上,一切又回到两人毫无干系的样子……那该当?如何?赵执思绪不受控,越想越气短,下笔之?间话语就冷硬了许多。让李秾勿要?轻举妄动,待他和谢赓回京后一切再行商议。写毕,为防自己有所修改,赵执很快将信收折起来,喊来元骥让他着人明日即便送往京城。
晚间,赵执正在和谢赓研究叛贼盘踞的山野地形,元骥又送进来一封李秾的信。现在沔州驿路畅通,因?此?这封信是半个月前?寄的。
赵执打开信件,刚读了个开了头?就差点噎住气。只见李秾用那平直的小字写道,未收到他的回信,她不想耽误时机……她已在秦淮之?畔的街市建起粮楼,命名“嘉穗”,并在楼前?立起铜斗……
“这个李秾!”
赵执气得将信纸拍在桌上,这个李秾,可管过她自己和别人的死活!
谢赓吃了一惊,将被?赵执拍皱的信拿起来看,原来是李秾的信。他有些莫名其妙,又读了一遍:“嘉穗,这名字倒是很不错。李秾做事一向如此?果决,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却又因?何生气?”
赵执绝无可能跟谢赓提起数月前?在小苍山的事,长?袖一甩自己出了屋子,剩下谢赓自己在屋里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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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祐三年寒冬,数场大?雪之?后,被?包围的叛军盘踞之?地越来越少有人气。钦差赵执和大?将军一声令下,长?熇军全面剿灭起义作乱的天威教?叛军。
将负隅顽抗的五千教?众收剿后,长?熇军所到之?处再没有遭到多少对抗,遍野都是冻死饿死的人。在天威教?山中的老巢,黑袍遮面的两位教?首焚火自尽,长?熇军只找到两人烧焦的尸骨。
两具烧焦的尸骨从盖着雪的残灰中抬出来,只有那脱在火堆旁已经?被?冻住的宽大?黑袍能证明自焚者的身份,其余面相骨骼一律不能辨认。
旁边随行的同僚说道:“天威教?义中有一条,教?众在临行前?须去掉一切束缚,裸体?去见天帝。”
怎能确认这就是贼首?谢赓和赵执交换一个眼神,都清楚地看到对方眼里的怀疑。
可环顾这茫茫山野,四面已被?长?熇军围了几个月,贼首除非有飞天遁地之?能,不然能从何处逃走?如此?看来,这两具尸体?只能是贼首。
昌祐三年的小年夜,皇甫震霆总算睡了几个月来的第一个好觉。赵执和谢赓二?人从沔州递来奏报,已全数剿灭不听教?化的天威教?叛军,贼首自焚,沔州暴乱平定。
雪絮飘扬,京师除夕将至。
李秾从巡防营朱裒将军的家中出来,心事沉沉。没了谢赓和赵执,她在朝中毫无人脉,想探听一点消息,只有靠朱裒。可朱裒最近半月前?因?公务派去京郊如今才?回,朝廷最近的消息他也不知道。
李秾披着大?氅走在街市的薄雪中,心里笼起越来越浓的惆怅。
自给赵执寄出信件到沔州,她至今没有收到过他的回信。一开始她自己常常去青溪赵宅去问陈伯有没有信,后来就让阿棉去,再后来就两人都不去了。赵执并没有回信。
雪天的午后,李秾的屋子里被?阿棉薰得很暖。李秾取下大?氅,心绪复杂地听阿棉在灶房里的做饭的声音。
她突然间听到有人敲院子里的门,李秾便起身去开门。打开门的瞬间她吓了一跳,门外的人没有穿裘衣,满身雪意地站在门口的泥泞里,竟是赵执。
李秾惊喜地迎上去:“赵君刃,你回京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门外的人一脸冷意,比冬日的风还冷。“李秾,我并不同意你擅自经?营粮楼,如今时机未到,你如此?刚愎自用,你,你让我很失望。”
李秾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确实没有征得他的同意,自己做了决定,不仅花光了云影坊的积蓄,如今还欠了钱庄的钱。
“赵君刃,你是回来问罪的?”
赵执看着她:“李秾,你可还记得小苍山之?夜?”
李秾点点头?:“我记得,在小苍山……”
赵执截断她的话:“我想告诉你,在小苍山,那不过是一时的游戏。如今已过去数月,你不必当?真了。你我之?间的身份……”他想了想,“如隔鸿沟,我那晚实在不该如此?冲动……”
雪飘到李秾身上,她没有穿大?氅,一股冷意直透进心底,她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赵执又问:“李秾,你可懂我的意思?”
李秾看着他在雪中肃然的神色,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人,小苍山那晚只不过是个拙劣的玩笑。
心里像是被?屋檐下的冰锥恨恨锥了一下,李秾冷得牙关打颤,她尽量控制住不让自己的发抖:“我,我懂了。”
“那就好。”赵执转身离去。
李秾很想叫住他:“不,赵君刃,你……”
她想说你回来,却发现自己双脚已被?冰雪冻在原地动惮不得。
怎会?怎会?他说那是游戏——李秾轻呼一声,突然睁开了眼睛,恍然许久,才?发现自己躺在榻上,榻前?正烧着一盆温暖的炭——是个梦,可这个梦是如此?真实。
那真是赵执一时游戏吗?李秾躺在榻上,一时想得有些失神。
她没有听到院中传来脚步声。
阿棉从院门处领着一个人走进来,轻声细语:“嘘,姐姐她在房中睡着了。”
提前?赶回帝京的赵执回头?望望院子里的漫天飞雪。
“无事,我到屋里等她醒来。”
第099章 一枕遐思
李秾惊醒过?来, 见自己身上还搭着厚毯,床前的炭正烧得旺。
那怎么会这样冷?她?感觉心都像是被冻住了。尤其是想起梦里的事,像是真实发生的一样, 心里更加纠得紧紧的。
傍晚的天色变得晦暗, 李秾起身下床, 向窗外的一片洁白望去。
突然门被“吱嘎”一声缓缓地推开,李秾一转头?, 看到走进来的人, 行色匆匆,满身风雪。
“赵君刃, 你回京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话说出口之后, 李秾心里一惊, 她?怎么说了跟梦里一样的话!刚才那个梦不会要成真吧。
“嗯, 我回京了。一炷香以?前方从西明门进的城。”
李秾轻轻舒了一口气, 幸好赵执的回答跟梦里不一样。
等等!一炷香前?那就是说赵执根本没有时间回青溪……
李秾问:“你从西明门, 直接来的云影坊?”
“是。”外间风雪急, 赵执转身将门关上, 阻隔了凛人的雪意。
李秾:“你……”
赵执因思念心切, 有些?欠考虑地闯入李秾的房间。云影坊后院的房间格局都不大,两人突然在狭小的空间内相对而?立, 李秾又?是一脸怔忡, 赵执暗自后悔自己的冲动,他这样……是过?于?唐突了么?
他立即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于?是想与?李秾说说正事。
“李秾, 关于?你信中所说的嘉穗楼, 我其实,并?不同意你擅自经营粮楼, 只是……”
“你不要说了!”李秾着急地打断他,又?是同样的话,梦里的事又?要应验了!
李秾盯着他:“赵君刃,你是回来问罪的?”
“问罪?”赵执确也?想过?问罪,她?问的是,为何不管不顾地做了决定,置自身安危于?不顾。不过?面对这一室温暖,他居然也?说不出责备的话来。
“你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去做罢了。不过?李秾,我想要你时时记住,此事凶险,须小心谨慎。”
李秾对他说的话将信将疑。
赵执看李秾紧咬着半边嘴唇,脸色比外间正在飘洒的雪还要白,突然着急起来,问道:“李秾,你旧疾又?复发了么?”
李秾摇摇头?,实在不想等着方才的梦一步一步成真,于?是主动问他:“你可还记得小苍山之夜?”
赵执心里一动,“当然记得,在小苍山……”他话音一顿,觉得这样在李秾面前变得如此小心谨慎,真不像他自己。他于?是决定直言相告。
“李秾,朝廷的事务结束了,我脱离了谢赓元骥他们,独自提前回来。我从沔州回京的路上……”
李秾着急:“你一路上怎样?”
“我一路上心慌意乱。”
李秾动作一滞。
“小苍山一别数月,你在信只字未提,我怕你忘记了……李秾,从沔州一路回京的路上,我都在想念你,盼着像此时一样站在你的面前。”
“方才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说,那是一时游戏……”
怪不得她?的脸色这么怔忡茫然。
赵执:“你自己做了这样的梦,要赖在我身上么?”
李秾竟在赵执的神色间看到一丝将有未有的委屈,突然觉得十分有趣,于?是心里一松。
“那不是游戏么?”
赵执脸色一僵,“李秾,我从未有过?游戏之事。”
“我,知道了。”李秾认真地回答。
李秾消了做梦后的茫然,这才注意到赵执身上穿的还是秋衣。路上淋的雪融化在他的发丝和肩头?,秋衣几乎也?要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