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杳杳云瑟
这个朋友跟他见过的人都不?太一样,有点像很偶尔才能在河里看到的三道鳞,一身的淡黄颜色,发带都是淡黄的,每次出现,都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坐在杨柳树下。
哥哥笑着喊:“令皎。”
他也喊:“令皎。”
那少女?看了他一眼。
他觉得她的眼神也像三道鳞,尤其是翻白眼的时候。
他有些惊奇,止不?住地盯着看。
哥哥不?在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黄色裙子的少女?总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然?后冷冷地说:
“你能不?能别老是装模作样的。”
“谢净生。你跟你哥哥完全是两种人,你天天模仿他,你不?累吗?”
他垂眼,看到她手里拿着的书,泛黄的封页上写?着《道德经》。
谢知还走过来了,他脸上带着清爽的笑容,一双眼睛像是天上的启明星,永不?熄灭:
“在聊什么呢?”
“没什么。”郑兰漪浑身的尖刺都收了起?来,整个人变得柔软又多?情,说,“谢净生说他肚子不?舒服,上巳节就我们?俩一起?过吧。”
谢知还微微一怔:“净生……”
“他一会就坐马车回去?,快走吧知还哥哥,晚了就看不?到皮影戏了。”
郑兰漪挽着他哥哥的手走了,走时又用那种三道鳞的眼神横了他一眼,留下他和那卷薄薄的《道德经》。
很快,他十六岁了。到了大人们?口中可以定亲的年?纪。
“你为什么要答应你祖母的指婚?”郑兰漪指责他的声音略显尖细,像被鱼钩划破了喉咙,泛着生鱼才会有的土腥味,“谢净生你就非得恶心人一把才高?兴是吗?”
“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令皎,你冷静一点。”谢知还无奈。
“知还!”郑兰漪泪眼婆娑地看向那个高?挑的少年?,抽泣一声,泪珠滚落,柔嫩的脸颊顷刻间湿透,“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嫁给旁人吗?”
谢知还一怔,阔步上前,轻轻抱住了她,任她伏在肩头?啜泣。
少年?叹息苦恼,少女?低泣压抑。
婆娑花影挡住了另一名?少年?的半边脸颊,皙白长指拂过字迹斑斑,《道德经》又翻过一页,他冷漠地垂了垂眼,从旁人的崩溃和痛苦中汲取到微妙的愉悦感。
直到他的嫡母把他唤至跟前,对着这个彬彬有礼,却显得过于淡漠疏离的庶子,瞧了许久许久,只?轻轻地问了一句:
“苍奴,你不?寂寞吗?”
寂寞?
什么是寂寞?
从嫡母那出来后,他破天荒地遣散了侍从,抱着一把古琴席地而坐。
庭院深深,乌发白衣,如一朵玉兰花般清丽纤薄的少年?,指尖落于弦上,和着清风细雨,开始弹奏。
“铮——”
雨涩孤灯暗。
弦断,无人听。
少年?抬了抬眼,望着那一盏渐渐黯淡的灯,两片发白的唇像玉梨花一样,轻轻地颤抖。
那是他第一次懂得了何为“寂寞”。
……
十九岁那年?,他辞去?将军职务,归还兵权,于月上柳梢头?的夜晚,漫步于南照国的哀乐湖。
听说,哀乐湖顾名?思义,能在湖水中看见一个人一生的喜怒哀乐。
谢不?归忽然?想起?小时候跳进水里的那场经历。
水底都有什么呢?
水草、沙砾、游鱼、阴影、光。
对了,还有光。
他突然?萌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到水底看看,看看能不?能见到六岁那年?见过的光芒。
湖水漫过口鼻,争先恐后挤压着肺部,在疼痛和窒息中,他往下沉没,沉没。
直到有笑声洒落,那笑声仿佛风铃搁在水晶盘里。
清得不?得了,脆得不?得了,他似乎能闻到一束光,静静的悄悄的从水面上溜过去?了。
他在水里用力?地睁开眼睛。
波光摇晃,乱红飞过。
他并不?能看清那红裙子的少女?是何等模样,但他知道是红。
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一发不?可收拾,红得动?魄惊心。
如同薜荔一般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整片湖水都给薰成十丈软红。
清寒的春夜里,本该如阴暗的水鬼潜伏在淤泥里的青年?,却感到有什么自心脏破土而出,长出他的咽喉,占据他的牙床,最终在他嘴边开出了一蓬艳艳的红花。
他游到岸边,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口鼻不?断滴落鲜红,衣衫下的脊背不?断起?伏。
就在某个癫狂、朦胧、隐晦的瞬间。
那份爱滋生。
同时到来的还有令人手足无措的欲。
他梦到她,很频繁地梦见。
明明连眉眼都没有看清,却梦见那只?细白的手摘下桃花,递给的那个人,变成了自己。
然?后他们?两个人拥抱着倒在桃花树下,手缠着手,腿缠着腿。
彼时,跟他一起?游玩于南照的还有一支商队。
商队遭遇劫匪,是他拔刀相助,一来二去?,商队的头?领便与他成了好友。
为了排解那份汹涌的欲,他约了对方出城跑马。
归来已是深夜,一眼看到那百丈高?台下翻飞而落的深蓝,莫名?的直觉,是她。
明明降落的是她,那个似蓝色蝴蝶一样轻曳的没有重量的少女?,他却感到是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坠落,如同不?受控制的频婆果,被地面吸引着,一路骨碌碌、骨碌碌地——
滚落在她脚底。
他朝她策马而去?,像是那年?山中,追寻一只?蝴蝶而去?。
他把这个人稳稳地接在他怀中了。
他看着怀中人丹洁的唇,细白的齿,全然?未听清她都说了什么。
少女?却嘴唇下撇,露出了沮丧和烦恼的表情,用一把细细的嗓子在说,“原来你听不?懂我们?这里的语言啊,真可惜……”
三日后,南照的火把节,友人邀约,他随口扯谎水土不?服,翌日却仔仔细细地打理了一通,衣冠整洁出现在盛会上。
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她果然?惊喜,没有太多?犹豫便朝他走过来,一口一个恩人,也许是晓得他“语言不?通生活不?便”,望着他的眼睛有些担忧,有些窃喜。待他愈发温柔,也愈发大胆起?来。
夸他眉眼好看。
手好看。
牵着他围着篝火跳舞。
在宴会的间隙,与她形影不?离的红衣少年?说,“你知道她为什么格外关注你吗。”
“因为你看起?来,比较容易让女?子产生救赎感,”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像是能看穿他伪装之下,所有的卑劣和不?堪。对方那双迥异的蓝眼睛中,没有不?屑也没有嘲讽,更没有面对情敌的愤怒和醋意。
戴着面具的少年?,像是洞见了什么并不?久远的未来,那未来里的她与他似乎并不?圆满,而他只?是在平静地等待着那个结局罢了,以一种超脱物外的姿态。
可惜,谢不?归从不?信命。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他遇到过太多?人,那些被他拯救或被他杀死的人。
以他为神。
以他为鬼。
以他为动?物。
仰望、畏惧、反感、忌惮。
她——
可是她。
“你……嗯……你是恩人呀。额艾恩、恩人。你们?中原话是这么发音的吧?”
她一直说的都是“爱”、“人”。
他说:“嗯。”
他只?是让自己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她,重复着她的口型:
“爱、人。”
商队头?领在默默观察谢不?归三天后,确定以及肯定,这个看上去?目空一切的郎君、私底下被大家谑称为“烈焰里永不?融化的坚冰”,坠入爱河了。
头?领点破这件事的时候,谢不?归冷漠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和迷茫:
“我喜欢她?”他像是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反复咀嚼着“喜欢”这两个字的含义。
“你不?喜欢她?”
商队头?领说这句话的语气完全是反问,他拍着大腿说:“你不?喜欢那个小娘子,你平时都是皱着眉跟我们?讲话,转头?跟她说话就面带微笑,啧啧啧。”
头?领在空气里比划着,末了又啧啧有声地加上一句,“眉眼俱笑。一副不?值钱的样子,”他挤眉弄眼,拍了拍谢不?归的肩膀,揶揄道,“你跟那小娘子的好事几?时能成?兄弟们?就等着喝你小子的喜酒了。”
谢不?归蜷曲的长睫一颤,似乎不?理解这些合乎世俗的暗示:“好事?”
头?领浓眉一竖,眼睛瞪的像铜铃:“人家小娘子一颗心扑你身上了,你还想不?负责任不?成?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做那始乱终弃的勾当啊!”
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