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杳杳云瑟
众人一怔。
对面不语,目光沉默压抑地落在她身上。
于是,她朝着他微微走了一步, 仍是半垂着脸,手却抬起?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外?间天寒, 可否借您的外?披一用。”
鹤氅厚实?柔软,就搭在坐席后边的屏风上,以金线滚边,绣了极好看的云纹。
再看这琵琶女,她乌发披散,薄纱遮掩着玲珑玉体,双肩腻白,腰肢孱柔,好一个弱不禁风的娇弱女子,在这房中还好,一旦出了外?间少不得?要?吹风挨冻,只怕当晚就会染上风寒。
夏侯虔面色阴沉。
这妓.子。
是他兄长好友的女儿?,扫了他的兴致也就罢了,弄如此一出,实?在是不懂规矩!
什么解酒汤,明晃晃的献媚,当着他的面勾搭这位贵中之贵,打乱了他的计划。
若不是跟剑客有一层父女关系,少不得?要?给她一顿鞭子!
“风萱姑娘。”谢不归羽睫低垂,神色漠然,“不是毕某不怜香惜玉。衣裳,毕某借不得?。不瞒姑娘,某已?有家室。家妻善妒,若是叫她闻见毕某身上有那脂粉味道,只怕要?好一通发作。”
这一番话,除了回绝芊芊借衣的请求,也是拒绝了夏侯虔的献美,这让后者?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暗暗瞥了芊芊一眼,心中记恨。
“如此不通情达理的妇人,一早休弃了便?是,”夏侯虔忍不住道,“毕兄一表人才,何必受一妇人摆布,闹得?家宅不宁。”
谢不归睨他一眼,指节在桌边叩动,轻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管我?家事。”
夏侯虔的脸顿时变得?通红,耳朵发热,感到一阵热浪从脖子蔓延到整个面部。
“小弟……”
“虔弟你退下,”一声轻叱,夏侯祯出来打圆场道:
“风萱姑娘一番好意,自然不好推辞。来人啊,拿本官那件崭新的狐裘来,就当是赠予好友之女的见面礼了。”
“多谢贵人。”
芊芊有些?意外?,看向这位宁州总督的脸庞。夏侯祯是方阔脸,这为他增添了几分敦厚的气质,乍一看不像武人,倒像一个教书?先生。
夏侯祯朗笑道:“既是拂雪兄的女儿?,何须多礼,唤某一声世叔便?是了。”
芊芊心头一暖,朝他福了福身子:“萱儿?多谢世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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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洒在木质的桌面上。
冬夜寒凉,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芊芊时不时轻咳几声,大抵是那蛊毒的后遗症,动久了便?感觉身乏无力,只想坐下歇一歇。
她靠近炉子坐着,脸庞被火光照得?暖融融的,耳边听着药汁咕咚咕咚的声音,不禁有些?愣愣的出神。
不多时,醒酒汤煮好了。
芊芊用一块干净的纱布,覆盖在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碗上,熬好的汤药缓缓倒进碗中,留下清澈的汤汁。
他嗜甜,所以她给他多加了点蜂蜜,用木勺子轻轻搅拌,直到蜂蜜完全溶解。
月光透过窗棂洒落,映出女子低头搅拌,专注而温柔的身影。
芊芊刚将醒酒汤端到托盘上,一回身,脚步猛地一顿,差点把?汤药给打翻了。
只见,一抹颀长的影子连接着那道宽肩窄腰的身影,俊极雅极。
他倚靠在门边,不知站在那看了她多久,脸若冰雪,下颌轮廓分明。
修长的手中正把?玩着什么,指缝之间,银光闪闪,芊芊定睛一看,正是她今日用来打落暗器的那枚蝴蝶银钗。
四目相对,注视着彼此,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谢不归的视线滑过她脸侧那因被切断,而不规则的丝丝碎发,脸容倏地一冷,站直身子,腰间环佩叮响,似要?转身。
“郎君。”还是她率先开口,叫住了他,“这是奴家给您煮的醒酒汤。”
她回身把汤碗搁下,低声说?:
“加了些?许蜂蜜,应是不苦。若是郎君不喜奴家身上的脂粉味,奴家不靠近便?是,把?汤放在这,郎君趁热喝了,不至于带着酒气回去,惹得?尊夫人生气。”
谢不归把?玩银钗的动作倏地一定。
他缓缓抬起?眼睫,眸若点漆,不苟言笑道:
“我?那夫人,早已?丢下我?跑了。”
碗放在桌上,碰出轻轻的响声,芊芊闻言沉默着,指尖微微蜷缩。
他们就此隔着一段距离说?话,一旁的灯烛把?两个人的影子投落在地上,却是并肩挨着,仿若亲密无间,他淡淡道:
“那女人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我?与她夫妻七年,缠绵恩爱,互许终身,她却为些?不相干的人背弃誓言,抛夫弃女,”
他的情绪始终没有起?伏,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无关己身。
“风萱姑娘,”谢不归歪头看着她的侧影说?,“这样的女人该不该得?到报应。”
芊芊放在碗沿的手指倏地一颤,带动着药碗移了几寸,里边清澄无杂质的汤药晃荡不休,映出她微红的双眼。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遏制住胸腔里的那股闷意:“不知郎君,可否听奴家一言?或许,尊夫人所为并非是有意伤害郎君,而是另有隐情呢,她也许不是存心想要?抛弃她的夫君和孩子,而是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她去做。”
“哦?”他声音动听,若流水淙淙,“愿闻高见。”
她转过身来,朝他行了个礼,这才轻声说?:“郎君,奴家不知尊夫人之全貌,也不敢妄加评断。”
“只能以己度人,还请君勿怪。”
“奴家并非此地之人,而是来自异国他乡。故乡距此地,万水千山,遥远至极。每逢佳节,常常思念亲人却不得?见。”
“奴家自幼便?对琴瑟之音情有独钟,每闻丝竹之声便?觉心旷神怡,如在桃源。”
“年幼时有幸得?遇名师,传授琵琶之艺,自此日夜苦练,不敢有丝毫懈怠。岁月如梭,转眼间,奴家已?小有所成。”
“随着名声渐起?,四方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可虽身在繁华,为人追捧,心中却时常感到孤独。”
“每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奴家常常自问己心,此生所求,究竟为何。”
说?到此处,她才终于抬眸,看向谢不归:“一开始,不过是想让世人记住我?的名字,似乎只有那样,我?才能不再孤独。”
“后来,我?开始渴望得?到一个知音。若有一人,能与我?共赏琴瑟,西窗共话,便?是至幸。”
“可是如今……”
“如今我?之所求,非名非利,亦非知音。”
他怔在那里。
忽然,一声笑声隔着墙壁,隐隐约约传来,还伴随着高歌之声,是舅舅在与好友把?酒言欢,击节而歌。
芊芊轻轻叹息:“如今的我?依旧爱弹琵琶,却不为名也不为利,亦不为让某个人听懂我?的琴音。只为让在异国他乡迷失的灵魂能够得?到片刻的安宁。
此生惟愿,尽我?所能,守护我?爱的人们。”
四周的空气莫名安静下来。
她听到谢不归轻轻地问:
“你爱他们,那你也爱我?吗?”
芊芊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她静静看他良久,哑声道:“郎君,奴家为您弹奏一曲吧。”
此夜,为你。
独为你,抚琴一曲。
……
片刻之后。
二楼某个寂静的房间。
她脸上的浓妆洗去,衣裙也换了一身纯蓝色的袄裙,鬓发、衣裙上都缀着闪烁如星子的银饰。
隔着珠帘看去,如同只在幻梦中出现的,细闪脆弱的蝶。
像是不好好注视着的话,下一刻就会亮晶晶地溃散于风中。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曲的开头如闺阁女子的絮絮私语,温柔小意。而后又如清泉撞击石壁,和风拂过竹梢,雨丝落于草叶,缠绵悱恻。
倏地开始转急,如大雁长鸣,将人的心神完全摄住,然后杜鹃啼血般如泣如诉,使人不禁潸然泪下。
终于,曲调渐缓,哀伤深深掩藏心底。
恰似那《雨霖铃》有句,“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谢不归坐于案后,黑眸装满女子的身影。
恍惚如至当年初见,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桃花开的时候,一定要?来看我?哦。”
“这是我?们南照的习俗,你与我?对歌,就是在向我?告白,是我?的人了。”
“说?谎的人,要?被丢进毒蝎林、赤练窟,上刀山、下火海的!”
记忆如同被烈酒浸泡的碎片,难以拼凑完全。
一瞬间,被过多烈酒侵蚀的脑袋,传来阵阵难以克制的疼痛。
谢不归脸色发白,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倒入那窄窄的矮榻之间。
发冠散乱,乌黑的发丝沿着白玉似的脸洒落,高大的人蜷缩着,疼痛像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他。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找到一丝平静,但疼痛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听到声响的那一瞬,芊芊便?立刻抬眼,紧张地看着那人,看到他的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他的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也是此时。
“铮——”
弦断了。
他缓缓地打开眼睫,眸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汗水渗出,洗得?他脖颈玉白,青筋分明。
“我?给你找郎中。”她急步来到他面前,半跪下去,与他咫尺之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