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陆执方埋首文卷:“那你雇顶轿子,把他请到东市月笙客栈,好吃好喝供四天,找人看紧了也行。”
“司里报账吗?”
“程司直的荷包报。”
程司直嚼巴嚼巴麻花咽下,拂袍起身,“下官这就去找城防兵马司!”开玩笑,月笙客栈最次的房也要一两银,他干瘪的荷包如何能报?
陆执方从文卷上抬首。
岳守信的案子不是独立案子,作案的是一伙靠装神弄鬼在乡野敛财、拐卖的江湖骗子,在每个县作案一定次数后就转移,所以踪迹难寻。
最近大理寺查到三日后,杨柳村有教众集会。
同岳守信打听到的一模一样。
西城墙根下乞丐的消息,有时候是比官府更灵通。也正因如此,岳守信必须先到狱里去。
残阳西照,屋檐上金光融融。
静思阁小厨房又飘香。馥梨最后检查了一遍世子寝屋,就去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
小锅揭开,是热腾腾的莼菜鲈鱼羹。
一口鲜汤连着软嫩鱼肉吃下去,从喉舌熨帖到了肺腑,好似连指尖都跟着热起来。她吃得认真,耳边尽是嗡嗡说话声,搁下碗后,一抹鼻尖细汗,抬头见洛嬷嬷和席灵都在笑。
馥梨眨眨眼:“是不是我吃得太急了?”
席灵:“再急能有外头那群大老粗急?”
洛嬷嬷笑:“我们夸你吃饭香呢,看得我都想再添小半碗饭。就该叫世子这挑食的来看看。”
这话静思阁里,只洛嬷嬷敢说。
馥梨想不出陆执方挑食的模样,收拾好碗筷,只歇了一会儿,就问厨娘借灶台烧水。
西屋有女子专用的小净室,里头放着澡豆、刷子等浴具,她想洗发,所以得赶早些,睡觉前才能干。
再浑身暖热地从小净室出来,但见银月升空,稀星细闪。
廊下点了灯,灯下有男子身影,似一截薄而韧的修竹。护院不会往这边来,是换了燕居袍的陆执方。
陆执方视线转向她,她左右看看,站到廊柱后。
他停在她一丈外:“躲我作甚?”
“婢子还没梳发。”她摸摸自己淌水的发尾,“席灵姐姐说,在静思阁要仪容齐整。”虽然去不成大姑娘院里,就冲静思阁小厨房的手艺,这差事都不能丢了。
陆执方那头静了静。
“是我贸然来,这礼仪不作数。你先出来。”
馥梨探出头去,陆执方示意她取过他掌中一卷物什。她走到他近前,抽出来看,发现是一张张人像,准确地说,只有面容,都是十岁以下孩童,旁边小字批注着特殊体征、岁数、名字等。
陆执方没看她,目光落向了西屋前的柿子树。
“用你那日在独幽亭刻画孩童的笔法,根据不同年岁的五官大小比例,能将这些画改一遍吗?”
“能是能……可这些画是?”
“画像是京畿周边县被拐卖的孩童。”
凡涉及缉捕的衙门,都有会画人像的官。
小衙门是文画通才的师爷兼任,水平参差。这些画像就是底下各县所交,不少敷衍了事,但求眼耳口鼻齐全,对照画像能在大街上找一堆差不多的孩子。
大衙门如大理寺,有擅写五官体貌的丹青手。
但未见真人,空有口头描述,描绘结果与真实的面貌有所差别。人力所限,亦未能逐一下访去重绘。
今日岳守信来纠缠,叫陆执方想起了馥梨,即便是大理寺的人,画婴童神态这一项都不如她有灵气。
那些江湖骗子是要被连根拔起的。
早先拐卖的孩童已散落各州,等到收网、入狱、审讯各轮走完,又要耗费不少功夫,耽搁一日,找回来的希望就少一分。不如在这碰碰运气。
馥梨数了数,一共八页,“世子何时要?”
“你何时改出来,我何时给大理寺的人临摹,临摹数十份后,用邮驿传至各州衙门。”
陆执方无意催促,习惯使然,见不得与公务相关的事情拖拖拉拉。馥梨点头,同他并肩走到自己屋门前,手推开了一道门缝,“那我尽量快些。”
“量力而行。”
陆执方此刻才掀眸,看一眼她的模样。
少女一头青丝乌光濯濯,浴后两颊天然薄粉色,胜过万千红妆。门缝慢慢闭合,那双如黑玉浸清泉的眸子快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陆执方抬手,按在了那门缝上。
“世子爷?”
“还能进去看吗?”
他来有正事,亦有私心。
正事想问画。
私心想问,那套画桌,还喜欢吗?
第18章 似朱砂点玉,灼得晃人眼……
“还能进去看吗?”
将阖未阖的门缝后,她对上陆执方询问的眼神。
馥梨松了手,让出位置,让青年跟着她进屋,同上次一样,陆执方未四处走动,只用目光梭巡。
她今日晌午回屋,才看到多数陈设家具都换了。
最称心如意的要数临窗这张宽大长桌,比她少时在家中用的画桌还好些。馥梨将画像斜放,取来床头灯盏,脱下灯罩,叫光线更充盈漫散。
“再添一盏。”
陆执方指了指圆桌中央的莲盏灯。
她依言搬来莲盏灯,一左一右安放,满室明光照着陆执方蹙起的眉尖,她能看清他眉宇的纤毫纹理。
“还是暗了。”
“屋里有蜡烛。”
馥梨从箱笼里翻出一对二指粗的白蜡,就要凑到跃动的火舌前。这白蜡是整个静思阁仆役通用的蜡,点起来有黑烟,是灯油用完时的替代品。
“不点白蜡。”陆执方沉吟片刻,改了主意,“你收拾下,带画像来静思阁。”说罢长腿一迈出了屋。
她不就在静思阁里吗?
馥梨反应片刻,拿棉帕将湿发搓得半干,用簪子松松挽起,没敢多耽搁,抱着画像去了世子寝屋。
“世子爷?”
“进。”
她没猜错,屋门推开,亮如白昼的烛光倾泻。
外间紫檀木平头案旁的黄铜灯轮点满,灯轮带升降,正好悬至距离案头一臂高,明亮而不晃眼。
“就坐那儿画。”
陆执方示意她过去。
“馥梨姐姐。”南雁也在屋内,正在世子身前的小几上,一样样摆开暮食,离去时留了半扇门未关。
馥梨落座,案上文具齐备,连笔洗里都盛了水。
她去看陆执方,青年斯斯文文地端碗,银箸挑起一小块豆腐,“看你的画,别看我。”
馥梨便不再管他了。
她从八张画里,先挑画得最潦草敷衍的一张,从最难处一点一点推敲,慢慢修改描摹。一时间,屋内安静,她沉静在画中,自幼接受礼仪规训的青年进食亦无声,只有银箸偶尔碰撞碗碟的细响。
馥梨入了神,一连改画了三张,画笔搁下时,才觉陆执方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拢袖垂眸看。
“世子看这样可行?”
陆执方颔首,“好很多。”
馥梨抽出其中一张画纸举远了些,歪头看了看。
“你不满意?”
“世子爷看过房舍建造吗?”
“看过。”
“房舍搭起来前,先做什么?”
怎么还倒回来考他?
陆执方抬起眉梢:“先修地坪。”
“地不平整,房舍搭得再好也是歪的。”馥梨慢慢解释,“要是这原画与本人并不相似,我也不过是画了一座精巧却歪斜的房屋,怕是无用。”
“这些画是尽人事听天命,不必有负担。”
她点点头:“若能有未卜先知的大罗神仙,知道哪些孩童更有可能会走失,我先替他们画个画像,定然比事后凭空补画好许多。”
“没有这样的神仙,”陆执方莞尔,“但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这么做。”
“当真?”馥梨意外,对上陆执方若有所思的眼。
陆执方没有立刻回答。
三日后杨柳村的教众集会,刑部与大理寺的人会乔装潜入,一直追查到人赃并获,确认那伙江湖骗子作案的全过程,揪出最大的幕后黑手才抓捕。
在此过程中,不免有像岳守信老娘一样稀里糊涂的人把自家或别人儿女送去当仙童。这些孩童有可能被转手,甚至在未知定数的追查过程中失去下落。
馥梨等了一会儿,没有等着陆执方的下文。
“世子说的机会,我能帮上忙吗?”
“你画这些已是帮忙。”
陆执方否定了心中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