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她松了衣兜,满兜莎儿果骨碌碌滚落下去,砸在脚背,好像她惊慌失措的心跳。馥梨双手去摸发髻和耳垂,往回递时,不经意同对方的眼神对上了,狠厉、贪婪,还有些肆意的失控。
她再往小溪处看,马还在,不见陆执方。
男人攥紧了得来的财物,打量她周身。
馥梨低声道:“身上已经没有钱财了。”
“老子搜了才知道。”男人似笑非笑,伸出脏兮兮的手就要往她身上摸索。
“我、我自己来。”
馥梨作势自己借解带,手里捏着最后一颗果子丢到他面上,男人一顿,她已朝着官道跑了,一边跑,一边喊陆执方,跑得急了却摔了一跤,钻心的痛从脚踝处传过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臭娘们敢使花招!”男人追上了正要下手。
树旁闪出了一道人影,抬脚一下子踹向了他心窝处,对方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馥梨抬眸:“世子爷!”
陆执方挡在她身前没回头。
男人撑起手肘,看见陆执方,不害怕,反而露出了更渴望疯狂的目光。这人的衣衫料子花纹都是他没见过的,身上值钱物件定然更多。
他口中发出了一声急急的呼哨。
霎时间,果子林某个方向冒出来了三人。
这些人年纪不一,身量不一,唯一相同的是形容落魄憔悴,眼里有一种铤而走险的绝望和疲惫。
陆执方看了一眼,是流民。
此处是庆州和黄州的交界,“你们是从庆州过来的?庆州发生了什么?”
“瘟病,人一大片一大片地死。”
里面年纪最小的人接了话,提起来犹有余悸。
“你跟他啰嗦什么?”
最先抢馥梨的男人缓过来,拾起地上白刃,照着陆执方的方向划,陆执方一闪身退开。
“不想死,就把钱给老子交出来!”
敌众我寡,陆执方断了想周旋的心,身上值钱物件一样一样取下,放到一旁地上。
“外衫脱了,抖一抖。”
“女的也是。”
“我出外访友回家,身上没有带多少盘缠。此女是我婢女,银钱不会比我更多。”
陆执方松了腰带,照几人话,抖了抖空空如也的外衫,“好汉有四人,溪边有两马,一黑一白都是能跑长途的好马。你们正好带钱财进城去,到最近郓城集市就能出手。马背上面还有我们两人包袱盘缠。”
几人一听见有马,脸色都一喜。
饥寒交迫了这么些天,全靠一双腿走路,要是有马话就好办了,可以立刻到城里面去吃香喝辣,两匹马转手了,还能额外得一笔银钱。
年纪小的性子急,先跑去确认:“真的有马。”
拿刀的男人看看馥梨,还有犹豫,但被同伴催促,还是弃了他们去拿马,片刻后,马蹄声响起,官道上飞沙走石,几人往最近城镇奔去。
馥梨惊魂初定,手心和后背都是汗。
明明一路已选了最安全的官道,只在白日行路,再过两日就能到皇都,却想不到庆州有流民。
陆执方问她:“还能起来吗?”
“能。”
“走两步。”
她忍痛走了两步,步态并不自然。
陆执方拢好了外袍,指着道旁,“到那儿去坐下,有马车经过拦一拦。”
他身影转入果子林,但没有走远。
片刻后。
一捧莎儿果递到了自己眼前,还缀着晶莹的水珠,是去溪边洗净了的。馥梨接过了一个,捏在手里,垂下眼眸没吃,还有些愣神。
“你别是在想,不去摘果子就好了。”
“……世子爷怎么知道?”
“你怎不想,那四人要是没出生就好了,庆州要是没瘟病就好了。”陆执方轻嗤,“因果不是这么倒推的。”
他擦了擦果子上头的水珠,咬了一口,脆生生的果肉清甜微凉,是京城里没见过的。
“这是什么果?”
“莎儿果,我家乡拿它来做糖葫芦。”
“那太甜了。”
陆执方想到糖壳裹甜果的滋味,皱了皱眉。
他斯斯文文吃完手上这颗,用衣袖接了核,丢到地上一个小坑里,还漫不经心地用靴尖踢出土,把果核种进了土里。
馥梨被他这种慢悠悠的无谓感染了几分,心头重担卸下来,可伸着脑袋看半天,官道再无马车经过,连个人都没有。眼见天黑就要露宿荒野,最近的州城远不是能用脚走过去的。
“世子爷,一直等不到车马,怎么办?”
小姑娘好像没吸饱水就拿去暴晒的植物,在陆执方的眼底,一点点萎靡了下去。他回忆两人所在方位与曾经在地图的所见,蹲到了她面前,宽阔肩背与总是挺直的背脊微微躬下去:“上来。”
“去哪里?”
“找个地方过夜。”
馥梨动了动脚踝,还是痛,迟疑着要把手搭上,听见陆执方淡声道:“庆州瘟病有了流民,我们白日拦不到车马,待会儿要是再遇上了流民,没准还要被抢一次。别耽搁。”
馥梨立刻搂上了他的背。
陆执方双手找到她的腿,握紧了背起来。
往日看着优雅清薄的青年肩背,靠上去了,才觉厚实温暖,馥梨手攥着他肩头的衣料,想把下颔搁上去,又忍着,见陆执方走的不是州城方向,而是越发偏僻,且地势渐高的山坡。
慢慢地,她听见陆执方呼吸粗重了些,额头也渗出微汗来,走的步子却依旧很稳稳当当。
“世子爷,要不要停下来歇息一下?”
陆执方没停,偏了偏头,“帮我擦汗。”
她捏起袖子一角去擦,没遮挡他视线。
陆执方又背着她走了好一段,快要登顶了,真的是在往山上走,金色夕照被重重树影割成了一块一块斑驳,又幻化成瑰丽粉霞。
“已经走了好久了,歇一歇吧,我脚踝好像不怎么痛了。”往顶上的路枝枝蔓蔓,更难走了。
“不是你说的吗?”
“说什么?”
陆执方这几日疏离有礼的语气难得柔软了下来:“说我能追出五里地。”他掂了掂,将她背得更紧,“这还没到五里。”
馥梨想到恩孝寺那时,他们还不算熟悉,唇边浮现一点笑,挺了一路不敢挨过去的脸颊慢慢靠下,在他肩头挤出一块小小的脸蛋子肉来。
“世子爷。”
“嗯?”
“那匹白马是不是很珍贵?”
她还记得上头威风凛凛,锻造精致的流云银鞍,荆芥说这匹马跟世子爷很久了。要不是为了护着她,急着让流民离开,世子未必会交出去。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中探花郎时,祖父送的马。”
“那一定很贵。”
“要论银钱多少,比交出去的通身财物都贵。”陆执方不见惋惜,“要论贵贱高低……已用它换了更珍贵的。”
他说话时胸腔微震,透过紧密相贴的姿势,传到馥梨身上。那话一字一字,也敲在她心头。
敲得她心尖发软,鼻子泛酸。
山坡最高处,竟烛火明亮,有望塔门防。
驻守石门的士兵拦下他们:“什么人?”
“大理寺少卿陆执方,”陆执方把她放下,取出最贴身携带的官府令牌和官印,“本官在庆州与黄州交界的官道遇劫,请哨所上峰行个方便。”
小兵拿着令牌去了,很快有校尉来迎,面上还带着激动:“小陆大人!”
这处哨所在两州交界,本质仍属庆州,庆州厢军多是老镇国公麾下的东临军改编。别的文官来,哨所未必会卖面子,老将军的亲孙子可不一样。
陆执方略一颔首,同校尉寒暄几句。
馥梨跟着他进去,听见他先要了热水和跌打酒,“被劫一官马一军马,编号取纸笔来我誊写,劫持者是庆州流民四人,最大的四十出头,最少不到二十,中等身材偏瘦,其中一人面色有疤痕,一人眉间有大颗黑痣。往郓城集市搜捕或可抓获。”
他回身看馥梨:“记得人的模样吗?”
馥梨点头:“记得最开始拿刀的那个。”
“去准备吧。”陆执方朝校尉点头。
校尉将他们领到一座小石头房子前,一应物品很快有小兵送过来。馥梨没见过这样的石头房子,也不知道山坡最顶还有这样的军防,眼睛好奇地打量。
陆执方一指行军榻:“坐下,鞋袜脱了。”
“婢子自己能擦药。”
“你不敢用力气。等下骨头坏了,关节错位了,也自己接?”
“没伤着骨头,应该没有。”
馥梨试着转了一下脚踝,当即倒抽冷气,觑一眼陆执方,青年郎君在石壁凹进去的烛火映照下,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神情还是清清冷冷,薄唇抿着。
馥梨慢慢将鞋袜脱了。
裤管拉起一点,纤细精巧的脚踝在灯下肿起来。
陆执方快气笑,就这样,刚在山坡还骗他说没那么痛了。他单膝蹲下,右手托着她脚掌,左手触着脚踝按了两圈,“没伤到骨头,药酒瓶拿来。”
馥梨攥着没动。
陆执方不看她,手掌摊开:“你不愿我来,我叫军医。这整个哨所都只有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