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一座三进的宅邸近来刚搬入新的居住者。
唐钰正指挥随从将庭中盆栽换个位置,就见本该在宁国公府宴饮的唐珠双手捂着脸,一路带泣音跑回了西厢房。他一连叫了两声都没有回头。
唐钰叩门:“阿妹,怎么回事?”
里头只有唐珠发脾气乱砸东西的动静。
唐钰语气严肃起来:“唐珠,别逼我找人撞门。”
门扉开了,唐珠腮边还凝着泪,目露委屈之色。
“阿兄。”
“叫你别去了,皇都高门贵族的圈子,岂是你想融进去就融进去的。”唐钰训斥,更担心另一事,“你这么早回来,是不是得罪永嘉郡主了?”
他们一路来皇都,恰好遇到外出游玩的永嘉郡主骑马受惊,唐家商队的镖师反应比郡主护卫快,出手相救,唐珠又和郡主同龄,才搭上关系有了交往。
“我没有,郡主同我好好的,”唐钰岂能坦白她得罪的人是镇国公府世子,垂着脑袋,真话假话掺着说,“我在宴会上做不出诗句,自觉没脸,就先回了。”
“阿兄,”她话带不甘地顿了顿,“我看见迟霓了。”
唐钰以为自己听错:“谁?”
“迟霓,她也来了皇都,还做了高门奴婢,”唐钰将所见所闻颠倒了过来,“她看起来过得很不好,还远不如当初在淮州的时候。阿兄,你不若将她要过来?”
唐钰皱眉看她:“你是不是认错人?”
“我连她颈窝上的痣都确认过了,就是她。她现在跟着镇国公府的陆世子当婢女。阿兄找人打听一下,就知道我是不是说谎了。”唐珠平静地抹去颊边的泪,没有错过她兄长眸中闪过的异色。
她阿兄就是这样的人,越得不到越惦记。无论是生意还是女人,只要想要,千方百计都会弄到手。
在宁国公府春日宴遇到唐珠一事,对馥梨的最大影响便是她旬休日没再出府游玩了。碰到唐珠,至多是被冷嘲热讽几句,她真正怕的是碰到唐钰。
旬休日不出,但去大理寺画室的事情没落下。
图册比较重要。
馥梨戴着白纱帷帽,日日用马车接送,往返于大理寺与镇国公府西门,没去别处。老樊领着她做完了婴童肖像五官的图册,继而做不同年纪的女郎图册。
画室的支摘窗打开,她捡窗边的位置坐,偶尔一抬头就能看见陆执方和同僚行色匆匆地走过,衣袍振振,身姿笔挺。馥梨搅搅笔洗,笔尖去舔新墨。
她所求不多,能一直待在静思阁就很好了。
这日,馥梨埋首案头,到日影西移。
荆芥按着时候来接她回去。
回到静思阁里,却有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嬷嬷在等候,是大太太身边的方嬷嬷,带过她几日的。
馥梨快步迎上去,露出笑脸来:“方嬷嬷,可是大太太找世子爷?他还未下衙,婢子代大太太传话。”
方嬷嬷神色有些嗔怪:“你这丫头,你爹来了,进府这么久了不知道往家里去一封信,他怕你出事,就冒冒失失地闯到府门来,太太心软,礼佛回来见到了才问清楚,眼下人在厅里等着了。”
少女眉眼秾丽精致,比当初在清夏堂学规矩时,又舒展开了几分,有了妙龄女郎的风致。此刻,眼里骤然亮起了光彩,旋即又拧起眉头,脸色变得煞白,“方嬷嬷,我爹他……远在他乡,是不是弄错了?”
“是不是弄错,你见一眼不就知道了?”方嬷嬷推了推她,馥梨迟疑地跟着她往前厅走去。
她爹爹去年出海行商,遇到船难,失踪了,只留下了一大笔天文数字般的债务。
如果他还活着,能够找到镇国公府这里来吗?
如果不是他,馥梨脚步一顿,“嬷嬷,是不是歹人来冒认的,我突然想起来,我给家里写过信的。”
“太太也怕是冒认的,他黄籍都拿出来看过了,跟你身契一个籍贯,一个姓,住址在一起,还在府门就报了你真姓名,就是你爹,错不了。”方嬷嬷肯定道。
馥梨来到清夏堂,看见了一个满脸沧桑的男人。
男人一见到她,露出些欣喜,用带着口音的话,喊她签订身契的名字,“柳儿,爹来接你回去。”他说罢打开随身带的包袱皮子,露出里头的银钱。
他拿出那些银钱,向着厅中饮茶的苗斐道:“小人家时来运转,发了笔横财,够全家人嚼用好久。我来想将这丫头赎回来,给她说门亲事,正好年纪到了,要是等她做满三年,都二十了不好嫁人。”
苗斐闻言一愣,看向馥梨:“你怎么说?”
那意思仿佛她只要一点头,就能放良了出府去。
“大太太,他不是……”
馥梨在这晴暖春日里,手脚冰凉,咬紧了牙关,对上陌生男人回头看她的阴鸷眼神,心头发颤。
是唐钰。
只有唐钰会使这样叫人进退两难的招数。
她跟这个男人走,会落到他手里。
她拆穿这个男人,就会暴露自己冒用他人身份,进入镇国公府做事,同样没有办法留下来。
馥梨声音有些颤,勉强镇定下来:“大太太,婢子还不想回家嫁人,想继续在镇国公府当差。”
男人听了一愣,满面怒容,“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不记得爹娘生恩养恩,想待在这里攀高枝!”
馥梨不管他说了什么,目不转睛地看苗斐,只要大太太不松口,这个男人就无法把她带走。大太太若松口了,她就再想办法拖到陆执方回来。
苗斐看着眼前急得眼眸起雾,楚楚可怜的少女,心里亦拿不定主意。儿子对她的喜爱超出预料,连陪嘉月去吉阳城寻医问药,都把她带上了。
再长久留着……似乎不是好事。
她转了转腕间的翡翠手镯,正要开口,厅门处有人影一闪,高扬神色匆匆地跑过来:“大太太。”
他在苗斐身侧,不知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苗斐拧着眉头,起身往外走去,“你们稍候。”
馥梨愣怔地看她离去,高扬要跟着苗斐走,跨过门槛前回头说了一句:“馥梨备些茶点来,好歹是客。”
方嬷嬷留在厅中看,男人不好跟她太紧。
馥梨下意识走向平日里放糕点蜜饯的小偏房。
门扉才推开,就被一只手拽了进去,青年身上的官袍未换,胸口起伏,微微急促,似一路疾步赶来。
是陆执方。
馥梨看见他的第一眼,浑身凝固的血液仿佛再流动起来,“世子爷……”一开口,不自觉带了哽咽。
陆执方扼住她的手腕,点漆墨瞳看着她。
“慢慢说。”
“我……我不认识那个人,他不是我爹。我同府里签契约的姓名籍贯都不是我的,是旁人的。”
“这人一定是唐钰找来的。”馥梨抿了抿唇,“我不要跟他走,我想留在静思阁。”
陆执方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松开她就跨了出去。
“世子爷?”
“你连我都不愿跟,怎么会让你跟他走?放心。”
第35章 “我替你选,还是近一些……
陆执方在厅中见到了自称柳儿父亲的男人。
面容沧桑,身量瘦削,穿一件旧棉衫,人坐在凳子上,手扒紧了凳边,有几分心虚被强行压制下来。
方嬷嬷见他来了很惊讶:“世子爷今日这么早下衙?太太有事走开了,原正在商量馥梨的去留。”
陆执方挑眉,仿佛才知道这件事。
方嬷嬷又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近来皇都有人造假黄籍贩卖,四处招摇撞骗,”他拣了个位置坐下,“嬷嬷可查验了?”
方嬷嬷道:“看过了,馥梨那丫头也都见过。”
陆执方看向柳儿爹,男人这会儿倒是不心虚了,将怀里略微发皱的黄籍掏出来,“少爷,我不是假冒的,是真的,您要看看吗?”
陆执方当真接过看了。
纸质韧实,官印清晰,与柳儿同州县同街巷,连家中住址都一样,黄籍是真的,笔墨没有篡改痕迹,再验证黄籍是否属于他,已经没有意义。
再深究下去,被揭穿的人会是馥梨。
他将黄籍递回去,看向方嬷嬷:“馥梨是我静思阁里的人,嬷嬷让我同他说几句话?”
方嬷嬷会意,却还有犹豫:“世子爷,太太原是想……”太太的意思像是想把馥梨放出府去的。
陆执方脸色冷了几分。
方嬷嬷不敢再多嘴,退出了厅外。
那头,苗斐已经从西庭下绕回来。
方才高扬来报,说小公子在西庭踢蹴鞠,摔了跤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她对这个幺儿事事都上心,着急忙慌去看,恺儿乖乖地掀开脏污了一块的裤腿给她看,油皮都没擦快一星点儿。
“母亲,孩儿没事。”
“那你还怎么还赖在地上?”
恺儿露出个腼腆的笑,拉着她手臂站了起来。
苗斐放了心,再同高扬回到厅中,柳儿爹人已经不在了,只有陆执方好整以暇坐在那儿喝茶。
她看向方嬷嬷:“人呢?”
“改主意了,说还是做满三年了再接回去,同馥梨那丫头连声道别都没有就走了,赶天黑前出城。”
方嬷嬷虽然没听清谈话,也猜到世子爷定然允诺了大大的好处,否则,男人不会这么轻易就离去。
苗斐脸色不太好看:“陆执方。”
陆执方站起身来:“儿子陪母亲回清夏堂。”
幺儿无事,苗斐这会儿冷静了。
她脑子转过来,既气恼,又不可思议:“你同恺儿串通好的?身为兄长不好好当榜样,还叫恺儿撒谎。”
“阿弟没撒谎,儿子只是下衙回来,见到他跌坐在西庭,叫他乖乖坐着等母亲来看。”
陆执方承认得坦然。
柳儿爹在府门口时,高扬就赶紧派人来大理寺报信了,他几乎前后脚赶着馥梨的马车回的府。
有些事,母亲走开了,他才方便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