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嵇锐进思忖良久,“世子爷要什么条件?”
“我能帮嵇大人弄到的,就像那批官银,四六分,嵇大人在定南有好营生,也同我说道说道。翁沙知县一个月俸禄,都不够我往后给夫人买一根簪子。”
陆执方想到那微薄俸禄,面有郁色。
嵇锐进闻言笑了。
“方才给的玉镯子是仓促间准备的。寒舍还有更衬世子夫人的贺礼,世子若不嫌弃,与下官回去挑拣?”
“那就却之不恭了。”
陆执方颔首,慢慢挑起了他这一侧的车帘。
亥时人静。
薄帷透明月,清风拂窗槛。
馥梨在定南府客栈的上房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隔壁房有细微动静,是陆执方与荆芥说话的声音。她披衣起身,趿拉着绣花鞋去看,荆芥侧身让她进去。
陆执方刚洗漱完,下颔挂着层细微的水珠。
他肤色生得白皙,来定南赈灾后事事躬亲,晒黑几分,此刻在灯下,竟好似回到在京中时。
馥梨仰着头,端详他脸色。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有吗?”
“是不是同嵇锐进说什么了?”
“说了些他在定南私贩海货的营生。”
“可有五叔说的那些洋麻?”
“有,”陆执方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似下了什么决心,从换下锦衣外衫的袖囊里翻出一个油纸样的包裹,只有掌心大小,“这里头就是五叔所说的洋麻叶。我设法得了一些,嵇锐进还不肯透露真正用途,只说是奇药。定南府遍布嵇锐进的眼线,你拿着它回京中找师娘,她认识钻研岐黄药理的奇人异士多,说不定会有头绪。”
馥梨点头,下意识要打开那个油纸包查看。
陆执方沐浴过后温热的手掌覆上来,“是用碾子处理过的干叶碎片,别开,打开了撒一地。”
馥梨听了顿住手,只放到鼻子底去嗅嗅,陆执方好笑,一把圈住她腰肢,将她抱起到桌上坐好,随手将油皮纸包裹摘下来,压到桌面茶壶底下。
“什么都靠嗅的,你是小猫小狗吗?”
“我娘就说我是小狗鼻子。”
“那闻闻我身上,那股怪味道,洗净没有?”
陆执方凑到她面前。
馥梨认真闻了闻,青年郎君身上有热水气息,有客栈供的香澡豆味,素绢中衣还有皂角的草木清香。那种甜腻奇怪的味道,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了。
“没有了。”馥梨在他耳边说,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要回京里找师娘?师娘查到结果了怎么告诉你?”
陆执方默了片刻,“明日一早就走,荆芥送你。”
馥梨愣了,“这么快?”
“木樨还留在镇国公府,你查到了找他,他知道怎么样找我最快。不说了,快些回去睡。”
陆执方突然断了话题,将她抱回隔壁厢房。
他们来定南摆宴游玩,他不止一掷千金摆了豪奢宴会,连落脚客栈最顶层的上房都全包了。
馥梨安安静静地任由他将自己放回床铺上,陆执方亲了亲她额头,就要走,被她拉住了衣袖。
“世子爷。”
“莫非来定南府认床,独自睡不着了?”
陆执方浅笑一下,回握她的手。
在翁沙县、如溪县赈灾时,尚且说条件简陋,没法子讲究,如今她以未婚妻身份出现,又不一样了。
有些礼节,该守还是要守。
可小娘子一双杏眼被镀上烛灯的漫漫柔光,清澈如溪水的瞳仁里映着他的缩影。她慢慢道:
“陆执方,你漏了个东西。”
“何物?”
“那包洋麻叶的碎片,你没拿给我。”
“明日启程时,再拿给荆芥也一样。”
陆执方不置可否,听见她问:“你是忘记了拿,还是特地不拿,怕我今夜偷偷打开来琢磨?”
“……”
“那个油纸包就是封得密实,不可能一丝气味都不泄露,我闻到的是藿香味,同那种甜腻不一样的。”
馥梨语气温和轻软,话语却出奇敏锐,带着抱怨,“你还说何时骗过我,现在就骗我了。”
陆执方一时失语。
她拽着他袖子,轻轻一拉,挺拔如松鹤的郎君就被她轻而易举拉了回来,“为何想要我走?”
“定南危险,比我想的更甚。”
陆执方语气冷静,“你在这里,我会分心。”
人有所爱,就是软肋,该当保护好了,才能心无旁骛地面对困难险阻。
馥梨静了静,“所以,那些洋麻是做什么的?”
“听过寒食散吗?”
“我只知道它会上瘾,伤身,不知具体是何物。”
“一种炼丹所得。前朝风流文士圈盛行玄学清谈,相信服用寒食散,能够激发灵感,达到飘飘欲仙、忘却烦恼的顿悟开明。后有名医撰写论著,直指寒食散危害,加上有识之士抵制,前朝官服才禁止。”
“那些洋麻……被用作寒食散了?”
陆执方摇头,“传闻寒食散用后,人会觉得全身发热、口干舌燥,洋麻没有这症状。我在嵇府看到用洋麻叶做成的药丸,据说服用一个时辰可觉通体舒畅。嵇锐进的人还在研究更快起效的用法。我推测,就是你说的烧干草的味道,用灼烧的方式。”
馥梨听到这里,已是睡意全消,翻身坐了起来。
“他们没有逼你吃下去吧?”
“用了个障眼法,勉强躲过去。”
陆执方对上她担忧的表情,伸手抚了抚她眉心,“若非如此,怎么会放心将事情袒露给我?”
“那药丸呢?”
“一出嵇府就给黄柏了,他脚程快。”
黄柏才是真正带着药丸回京中报信的人。
一颗半颗,太医署未必能研究出个名堂,只方便他在陛下那交个底,必要时能得到更多人手。虽然不知道这人手在需要时,来得够不够及时。
“定南高门大户那圈人,已经对这玩意上了瘾,同嵇锐进搭上了一条船。他贪心不足,还想把药丸卖到京中去,卖出更高价,才冒险向我展示。”
陆执方捏过她的手,果不其然,触到她指尖发凉,他攥了一会儿没攥热,拿起来贴在自己心口。
馥梨触到他紧实胸膛,随陆执方说话时,微微震颤,他温声催促:“你再不睡,子时都快过了。”
馥梨没说话。
陆执方声音放得更柔,“小梨儿?”他知馥梨不想走,就像当初她陪着他来赈灾那样。可是这次不一样,他还待再劝,馥梨忽然抱住了他。
“我回去,我去找阿兄,问他借人给你。”
“还未成婚,就问大舅子借了人,他日后看我不顺眼如何是好?”陆执方无奈地笑,怀里姑娘没被开解,反而吸了吸鼻子,“这本就是,同我家有关的事。”
是追查她爹爹出海真相才牵扯出来的。
陆执方若不认识她,大可换个更稳妥的解决方式,没必要以身犯险。留在定南被嵇锐进一步步拉进这趟浑水里,这次能用障眼法躲过去,下次呢?
馥梨抬起眼眸,微微湿润的泪花很快干了,“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很快就找到阿兄的人来帮忙。”
陆执方点头,“好,我等你搬的救兵。”
他低头吻下来,吻里带了些离别在即的缠绵。
馥梨闭眼感受着,在陆执方又要克制地退开时,伸手抱住他。青年郎君中衣穿戴规矩,那系带她早已熟悉,轻轻一拉,就露出了与她迥然不同的身躯。
“世子爷还有事瞒着我吗?”
馥梨抬眸盈盈一眼,指头触碰上那腰线,那层薄薄的肌理霎时紧绷,“你只得今晚坦白了。”
陆执方身形一滞,吸了口气,“没有。”
她指头不安分地游移,在他腰间写写画画,划拉出的痒意像游蛇,一丝一缕发散,陆执方被搅得无法全神贯注,去分辨她到底写了画了些什么。
馥梨的写写画画并无意义。
青年韧薄的皮肤,触着手感很好,那双素来清冷沉静的眼眸,如今因她随手描画,泛起波澜来,像极映月寒潭被搅动,月影溶成粼粼碎光,荡入心里。
陆执方瞒着她的,可多了。
否则,他今夜给她的香囊里,怎么会藏了她当初随手画他的小像。那是陆执方第一次被召进宫去见公主,彻夜未归时,她画了折成纸蜻蜓放进树洞的。
香囊里只有这么一张。
亲手勾勒的俊颜落在皱巴巴的纸面,隔着快半年的时光,叫更多蛛丝马迹纷至沓来。她想要的,她未曾想过要的,原来并非是神明庇佑。
怎么许过了这么多愿望,都没认真看一看?
树洞里没有老神仙,有个面冷心热的郎君,将她的纸蜻蜓一个个收好,让蜻蜓振翅,飞进了现实。
馥梨手渐移渐上,按在了陆执方心脏跳得激越的胸腔,声音有些颤:“心跳好快,同我的一样。”
她拉过陆执方手掌,慢慢按在她的心上。
陆执方喉结滚了滚,腰腹绷得僵硬,快要投降了,“送走你已很难,好不好,别再考验我了?”
“我没想考验,”馥梨簌簌颤颤,紧张得很,两颊晕出酡色,还是定定凝望着他,“我想你陪我。”
“陆执方,我想你陪我。”
心尖上的小娘子轻声软语地邀请,像火折子打开,最先露出的一点火星子,清风一过,绽出了一朵赤焰,滋啦一声,烧着陆执方维系理智的那根弦。
陆执方呼吸急促了一瞬,轻笑一声,吹灭了灯。
绣着垂丝海棠的外裳最先落下。